1994年12月8日,新疆克拉玛依发生了那场震惊中外的大火,325条生命瞬间丧身火海,其中更有288位是豆蔻年华的孩子们。作为当时参与处理这场火灾善后工作的一名女警察,本文作者耳闻目睹,时至今日心情仍无法平静,她用沉甸甸的情感和沉甸甸的思想写下了下面这篇沉甸甸的文字——
一
2001年早春,为了一个没有理由的理由,我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警察队伍,离开多年厮守写满我青春印迹的女刑警职业,离开西部那座奇异而美丽的小城———克拉玛依,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首都北京。四年时间一晃而过。今天,我的脚步已经坚实踏在这片古老而时尚的土地上,感受它沧桑博大的胸怀,品味它厚重悠远的文化底蕴。在北京二环之内一座25层高的酒店公寓里我还拥有了一个温馨舒适的家,而我知道我还是原来那个我,甚至在内心深处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发现,实际上我永远走不出女刑警职业,那一段长长的特殊时间给我生命打上了永久烙印,这和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职业没有任何关系,命定的东西你往往无法改变。很多夜晚在灯红酒绿中忙碌应酬完后,我总会与我的过去不期而遇,闭上眼睛,很多案件,很多故事,很多的人物纷至沓来,他们栩栩如生,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有时会停下匆忙的脚步与我倾心交谈,他们是我不是朋友的朋友。这里面有残忍无比的死刑犯人,有泪流满面化作枯尸的受害人,有小偷,有妓女,有很多案件的细枝末节,也有我过去很多活着或者已经死去的警界战友们,我与他们面对良心无法忽视所发生的一切,而我自己则当仁不让是故事中永远的女主角。
离开克拉玛依前,我曾和朋友驾车去了位于市区西北角约五公里处的小西湖公墓。这是那场大火后,我第三次来这里了。小西湖位于克市成吉思汗山的脚下,阴森无比。我一直奇怪这样一个冰冷世界怎么会有一个如此美妙动听的名字。那些在我眼皮下几乎是一夜间出现的300多座坟沉默依旧。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想来转一转,也许跟这个城市告别的最好方式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前两次来这里,都是我情绪极度不好的时候,这里好像会让我找到一些平衡。那天的太阳很大很圆,晃得人眼花缭乱,感觉中总有一股阴森萧瑟之气弥漫在整个空气中。这是另一个世界,颓废而无奈,忙碌纷繁的世界在这里重新归于平静,生命在世上走了一圈后又回到原点。我随意采摘了几株青草折成花环放在其中一个墓碑前,那是个12岁的男孩子叫纪x,眼睛很明亮。墓前杂草丛生,也没有什么祭品,想必他的家人也有很长时间没来看望他了。时间有时能冲淡一切,而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带着伤带着痛,这既是悲剧也是喜剧。他现在或许已经有了弟弟妹妹,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哥哥躺在这样冰冷的地下睡眠,他们会很开心而快快乐乐地活下去。这一切都源于那场大火,只有短短的20分钟,人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从那个不起眼的黄昏起,克市的许多人家永远改写了历史。在我绵长而深刻的记忆中,那个黄昏的画布上涂满了鲜血融成的花朵,奇异而诡秘,连仅仅只是观众的我也多次为那个黄昏痛苦不已。
二
那场大火发生的时候,我的身份是新疆克拉玛依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技术大队一名法医鉴证人员。那个傍晚,所有的一切,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傍晚,已经到了快下班的时间。通常这个时候,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大家都在无聊地混着。我看看表,已经近七点了(克市跟北京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我和内保科的小闫相约去不远的准噶尔商场买点儿东西。平时我们也常这样,在不忙的时候溜号出去逛逛也不耽误什么事情。回来时我们一路聊着,准备到单位拿上包就回家了。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让我们猝不及防。突然间我们面前那条克市有名的准噶尔路上不时有警车和救护车呼啸而过,不远处友谊馆的方向则浓烟滚滚,人声鼎沸。敏感的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快步跑回了局里。整个公安局其时已乱成一团,有人在大厅喊着:赶快到友谊馆去救人。没有任何组织也没有排队,是自发也是混乱,这样的情形是我从警经历中唯一的一次。我和小闫飞奔到离公安局只有几百米之遥的友谊馆,它的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我看到有分局的民警在维持秩序,每个人的脸上都压着一座山。他们甚至顾不上理我。我拨开人群拼命往里挤,不停地喊着:我是警察我是警察!让一下。终于我费力挤到了最里边,仅仅看了一眼,只一眼我就差点瘫了下去。是什么样的场面让我这个久经沙场的女子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我的面前,两个消防战士正用力从黑烟缭绕火炉般灼热的友谊馆大门处拖出来一个女孩子,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依稀可见她的脸上有很好的妆容,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她的下半身赤裸着已经变成了炭黑色,有浓厚的血水不断往外滴落,而她的胳膊在战士的手中已经整张蜕下皮肤,长长的秀发披在地上一路划过,随风飘舞。大门里面热气腾腾,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体,一个摞着一个,足有大半个人高,全都是些戴红领巾的孩子,有男有女,有的还在喘息呻吟。在拖出来的女孩儿旁边,已经小山一样堆了二三十具烧焦了的尸体。天已经黑了,整个现场雾气腾腾,烟雾弥漫,人们的影子在呼喊着,奔跑着,显得那样无奈和不真实。
那是个不眠的夜晚,人们泪流成河,城市泪流成河,这是克拉玛依有史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身陷在这起我所亲身经历最惨烈的事件当中无法自拔。连续十天十夜,我都没有回家。局里所有正常工作都已停止。吃饭已经没有任何滋味,住也就是在警车上栖身而已。从警已经几年了,我的职业决定了我每天面对的都是世界上最残忍、丑恶、卑劣的人和事,如果不是具有良好心理素质和坚强意志,在那条充满黑暗的河流中漂浮很容易就被淹没下去。可是尽管如此,在如此巨大的惨剧面前,我的心理彻底失衡了。
在第一眼看到友谊馆的惨状后,我的心就沉到了冰点,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景象,我的眼前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侥幸活下来的人皮肉不整,面目全非,痛苦地呻吟着。我有些不知所措。此时,消防队员、人民警察以及众多的市民们全都自发投入了抢救工作。镇定了一下,我也迅速站到了这个行列中。几个消防战士想从砸开的大门冲进友谊馆救人,却被热浪熏了回来。里面温度太高,根本无法靠前。这个时候我知道友谊馆大门刚刚被打开。
三
1994年12月7日,新疆自治区教委检查团一行25人到克拉玛依市检查工作。12月8日16时,克拉玛依教委组织15所中、小学15个规范班和教师家长等796人在友谊馆为检查团进行文艺汇报演出。现场气氛热烈,欢歌笑语。18时20分左右,舞台上方的一盏照明灯烤燃了附近的纱幕,坐在前排的人们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道。很多人当时并不以为然,认为仅仅是一个不和谐的小插曲而已,演出还在继续进行。一分钟后火势迅速蔓延,电线短路,所有灯光瞬间完全熄灭,高高的幕布带着火苗向人们砸来。人们混乱了,生存的本能开始让人们疯狂逃窜。友谊馆内浓烟滚滚,到处都是火光,人们的衣服被烤焦了,头发被灼热了,没有办法呼吸。他们就着火光疯狂地冲向各个门口,前仆后继,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人继续向前。然而大部分的人们失望了。断电后不久,原本开着的卷帘门突然掉落下来,而此时其他几个供人逃生的安全门全都死死关闭着,掌管钥匙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去向。此时的友谊馆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大火炉。反应快的一批人成功逃生,而剩下的人们则成了火炉中肆意烘烤的人肉燃料,仅仅过了二十几分钟,一切都结束了。水火无情,这样简单的四个字在这一天深刻印证了沉重的历史。据一名生还者事后告诉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一股飓风山呼海啸般席卷而过,人们发出惨绝人寰的嘶叫,争先恐后四处逃命。在绝望的人群中,他拼命向前向前,自己也不知道是跑向那个方向。四周到处都是火光却感觉漆黑无比。有人摔倒了被踏在脚下,后面的人停不下来,只能踩踏过去继续向前,即使你不想踩也停不下脚步。我真是幸运,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大门。当我手脚并用刚刚爬到门外,卷帘门就掉了下来。生死就在一瞬之间。我听得清清楚楚,里面的人还在拼命砸门呼喊。可是———在我后面,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跑出来了,他们全都死了。说到这里,他伤痕累累的脸上不断抽搐着。
那个傍晚,没有任何的组织,几乎是全城的人都自发参加了抢救工作。友谊馆周围单位的人们来了,周围居民区的老大爷老奶奶们来了,更不用说参加演出活动的孩子们的家长了,街上所有的车辆司机都自发运送死者和伤员,很多人都是泪流满面。在这样一个灾难瞬间,各民族人们的心坚固地凝聚到了一起。冲在第一线的照例是我们的人民警察、武警战士和消防队员。许多人的脸都熏黑了,头发也烤焦了。我单薄的身影也游走在忙碌的人群中尽着绵薄之力,在人群中我还看到了我的父亲———一位早已退休的老警官,他的脸上汗水和泪水一起交错纵横。说句实话,当时的抢救现场零乱而无序,差不多是完全混乱的状态,尽管每个人都英勇无比。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事发突然,让所有人愕然,但是也充分暴露了我们毫无防范意识和对突发事件应急的方案。这个城市的神经太脆弱了,经不起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而且好像内地的大部分城市,都存在这样的现状。人们已经习惯歌舞升平,好大喜功,部分领导有时好像更关心自己的政绩工程。火灾发生后,当消防人员接警后迅速赶到现场,发现携带的工具根本不足以打开紧封的大门,他们并没有相应的准备也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于是又返回去几经反复才打开了坚固的死亡之门。这样的时候,延误一秒钟也许就会断送一条生命,我们又人为地延误了多少个一秒钟呢?承担友谊馆灭火任务的克市消防支队驻地就在准噶尔路边,距离事发现场只有短短几百米,如果消防措施得当,工具准备充分,我敢说很多死去的人又多了几分生还的机会。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在这里悲天悯人没有任何用处,但是我们却可以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再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