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日报报业集团-南方周末
“傻根”知识分子募捐事件
本报记者 石 岩
8月23日下午,费冰消走在重庆的人流中,戴着钓鱼人戴的斗笠。
斗笠外表面银灰色,内表面藕荷色,像一柄小一号的遮阳伞,用一根线绳系在颌下。
在白花花的熙来攘往的马路上,十个从费冰消身边走过的人,九个对她的打扮侧目,有人还笑出声来。
在车站转车的时候,扩音器正字正腔圆地告诫南来北往的乘客:防拐帮、骗帮,尤其提防纠缠不放的乞讨者和过于热心的陌生人。
从6月19日开始,费冰消每日“纠缠不放”和“过于热心”地奔走,做的事情正是向陌生人募捐,为了给得白血病的学生募集50万元治疗费。
她的碎发从斗笠下一丛一缕地披散开来。熟人们说,她就像一条章鱼,四处伸着腕足,伸遍国内,伸向海外,扰得人们耳根不宁,良心不安。
名人壁
“我告诉你,你打错了啊!”
8月23日上午,蹭到重庆一位朋友住的宾馆里,费冰消掏出了一叠B5复印纸,上面印着的近400个电话号码,算得上内地文艺界名人的半个大黄页——从新鲜出炉的超女、演艺圈的中老年长青树、电视台的主播、刑侦反腐电视剧的编剧,到当红的电视文化名人,无所不包。
费冰消把电话号码一页一页翻过,口中念念点有词:吕丽萍好像很善良。田震可以试试,挺有个性的。撒贝宁是学法律的,也试试。赵本山很好玩。黄安我很喜欢,宋祖英、刀郎……
“行”的电话号码旁被打上红色的对勾,挑选的标准是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除了是否面善,本人或者家属得过癌症的明星和四川籍的明星又是上上选。挑出一批号码之后,费冰消喝了一口止咳糖浆,调整一下呼吸,她决定先给最熟悉的明星打电话,作为热身。
看了看表,上午十点钟。“赵本山该起了,老头子不爱睡懒觉”,她自言自语。然而两个手机号都是空号,又打到家里,保姆被找“赵本山大叔”的糯糯“川普(四川普通话)”吓了一跳,待听清来电意图之后,说赵本山在云南拍戏,然后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打给“吕姐姐”的电话被转到了移动秘书台,表达对“吕姐姐”喜爱之情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接线员掐断:“我不是她本人,你有事说事。”之后,接线员运指如飞,噼哩啪啦地记下了费冰消283字的短信留言,“我是虔诚的基督徒,我以我的生命发誓,我现在说的都是真的……如果‘吕姐姐’怀疑事情的真实性,可以打114查询江西理工大学应用科学学院。”
跟以往类似,这个上午又是出师不利。一口气打了7个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无人接听”,仅有的两次通话机会是上面跟“赵本山”家的保姆和“吕丽萍”的移动秘书。
一个都没成功,费冰消却吁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稍后再尝试了。她总结失败原因,下午两点之前不该给明星打电话,“上午给他们打,他们睡晨觉,中午给他们打,他们睡午觉。”
从7月30日给张纪中打求助电话算起,这是费冰消给名人打电话募捐的第25天。如果算上之前的种种求助招数,费冰消的募捐生活从6月19日就开始了。“名人”是她穷尽了其他一切能想到的社会救助方式之后的选择。
对于这位32岁的大学法理学讲师来说,联络名人是一个需要不断克服尴尬和受挫心理,从头学起的事情。最初,不管对方是移动秘书台、保姆、经纪人、秘书还是明星本人,不管对方是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还是在灯红酒绿的嘈杂之中,她都急迫地把她学生的病情、需要50万、生命的尊严、宇宙间的道、基督徒的誓言……一股脑倾泻。
后来,她学会了以这样的方式自报家门:“我是你的一个朋友介绍来的,我想跟你谈谈合作的事情……”以“合作”而不是以“求救开头”,别人听完的耐心会大一些。最基本的是,“不能说得太流利,否则人家一听就想:又一个骗子来了。”
8月23日晚上,费冰消收获颇丰。除了“余秋雨”“在通话中”,“赵薇”是空号,“田壮壮”转全球呼之外,打出去的10个电话居然通了大半。
号称“王志文”的电话铃响了很久,在费冰消要挂断电话的时候通了。慌乱之中,费冰消管听筒那边人叫“王老师”。她说她喜欢看“王老师”演的那些古灵精怪的片子。电话那端“王老师”考费老师看过他的什么片子,费老师一时语塞,努力在记忆中打捞,说:“中国要得诺贝尔奖那个……还有《蓝色生死恋》……”
“韦唯”的电话是一个满嘴京片子的男士接的:“你这电话是网上找的吧,我告儿你,你打错了啊!”
电视里刚刚演过的《重庆棒棒军》让费冰消记住了重庆籍演员赵亮。两个重庆人操着川音在电话里奇妙地对接上了。
“赵亮哥哥,我是一个重庆女孩,我是你的老乡。我打这个电话给你,我有一个荒谬的请求。我看过你演的《重庆棒棒军》,我觉得你傻呼呼(fufu)的,像‘傻根’一样。我也是一个很‘傻根’的人。”
电话那边的赵亮居然乐呵呵地说:“对头,对头。”
费冰消得到了鼓励,答录机一般把学生患白血病需要50万手术费,无奈向名人募捐,已获得张纪中5.6万捐款背诵出来,之后又飞快地补充:“你不要紧张,不是喊你捐钱。”紧接着交代《重庆商报》报道过张纪中捐款的事情,她现在只是希望更多名人参与进来,哪怕给病人打个电话也是好的。
那边爽快地答应:“要得嘛!”并让费冰消把《重庆商报》的标题短信给他,他要上网查查看。
这个短短3分钟的电话显然是一次让人振奋的交流。在生与死的角逐中,任何一点进展都让她欣喜若狂。又是一大口糖浆下肚,费冰消的脸颊上慢慢洇出红晕,黑眉毛和黑眼睛亮晶晶的,体态微胖的她裹着一件宽大的睡袍,简直有些手舞足蹈。
熟人壁
“你是来找我们捐钱的吗?”
现在费冰消有意回避跟熟人见面的机会。
“就像80年代见面的时候问‘吃饭了没有’,90年代见面的时候,问‘离婚了没有’?我怕别人以为我跟他们见面是想问‘捐款了没有’。”
整个夏天,费冰消身处一团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相当微妙的尴尬之中。生死角逐是从6月19日开始的, 尴尬也从那一天开始。
那天,费冰消想去晨跑,一出宿舍门就碰到一个“凶信”,同事籍敏敏心急火燎地告诉费冰消,自己的学生周芬芬得了白血病,家里很穷,东拼西凑只凑到1500块钱,她这个班主任只好先去找学校借钱。
“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到《血疑》突然降临到平静的生活里。”费冰消的心一沉。她建议组织一次法律系大一的紧急年级会。她也是法律系大一年级的一个班主任。
上午10点,130余名学生被召集在一起。籍敏敏简略交代了周芬芬的处境后,费冰消以“每个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为主题发表了热血沸腾的演说,接着在讲台上指挥若定:每个人都做好为芬芬献血、捐献骨髓的准备;能找媒体的同学尽快去找媒体;班干部去申请募捐;另外的同学尽快准备好捐款箱和宣传标语……
分派完毕,费冰消当即掏出两百块钱,撂在讲台上的时候,籍敏敏一愣。
恰在这时,另一位班主任赶到了,籍敏敏马上对他宣布:你要捐200!我们两个都捐了200!班主任说:我就不捐200。籍敏敏说:你非得捐200……
中午时分,捐献地点从班会会场转移到办公楼前。费冰消和十几名学生站在募捐箱边。费冰消像往常一样,跟走出办公楼的同事打招呼,同事们向她笑一下,点点头,就远远地走开了。学生们有些着急,把捐款箱抱上老师们回家的班车,在座位间巡回“化布施”,结果只收到几份从5块、10块到几十不等的捐款。
在法理课的课堂上讲柏拉图的《理想国》,与学生辩论小猫小狗究竟有没有人的尊严,期末考试不用背书却让学生论述安乐死的募捐领袖费冰消,从同事那里听到这样的劝诫:
“学校是教育机构,不是慈善机构。”
“学生的任务是学习不是募捐。”
“这种事情每个学校经常遇到,人命么。”
7月11日,无计可施的费冰消决定转战自己的家乡重庆。“就像一个伤兵,带着受伤的孩子回到了家。”她这样形容一头扎进母校西南政法大学的感觉。
费冰消起草的求助信被张贴在法大的网络社区“西政公社”上,迅速成为热帖。十几天的时间里,知名不知名的网友募集了1.6万块钱捐款。
很多事情让费冰消感动。一位患癌症的老教授给周芬芬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一种治疗癌症的中药药方。
但尴尬也随之而来。师妹刘海燕在“西政公社”上看到费冰消的求助信,她因自己尚需申请助学贷款,无力捐助而陷入深深的自责,三天三夜没有睡好觉。
一天费冰消走进母校教室,想上一会自习。熟识的师弟师妹纷纷抬头,噼哩啪啦地鼓掌,有人冷不丁地问:你是来找我们捐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