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扛着一只板凳的剪刀匠。板凳一端嵌着工具。样板戏《红灯记》有剪刀匠的形象。潮汕剪刀匠的吆喝声是“铲铰刀——”潮语称剪刀为“铰刀”,倒也贴切;称修理剪刀为“铲”,则不知何故。那时候农村没有卖成衣。农妇们用布证扯几尺布,自己裁剪做衣服。剪刀便是很重要的物什。用坏了、用钝了舍不得丢掉,或许根本就没有钱可买新的。剪刀匠除修理、磨利外,还磨去锈迹。于是一把用了十几年的剪刀,过了剪刀匠的手,又是锃亮锃亮的。“铲铰刀”是精细活,记忆中的剪刀匠,是些心灵手巧的后生兄,常有风流韵事流传。 以前,家乡人是穿木履的,于是便常有木履匠进村。有些木履匠技艺高超,快手出精品,在乡人中传为佳话。到我懂事时,他们都已作古了吧。木履作为一种南方服饰文化,也已湮没在岁月深处。取而代之是“人”字拖鞋。木履也好,拖鞋也好,那时候农村人只在洗澡时穿,白天是打赤脚的,寒冬腊月也不例外。那时候的脚底皮特厚,不怕沙粒。 潮语称拖鞋为“鞋拖”。有了“鞋拖”,便有了修鞋匠。修鞋匠挑着一担箱子,在村头吆喝几句,在村尾吆喝几句,“补鞋拖呵——”便有小孩往家里赶,往床底下钻,摸摸索索弄出几双断了带子、脱了塞子的拖鞋,报功似的捧给大人看,大人便把手插进裤兜里,鼓捣出几个硬币或一两张角票。小孩便兴冲冲地跑去找修鞋匠。或许能从中赚两分钱,可买糖粒。供销社里那花花绿绿的糖粒煞是诱人。 染衣服的来了,高兴的是姑娘们。拿着褪了色的旧衣服,嘻嘻哈哈来找染衣匠。染衣匠在巷口搭起一个简易炉,上面放一铁桶,向人讨几块干柴来烧,往桶里加水、投染料,搅拌后,用铁夹夹住衣服往里浸。炉火正旺,水汽蒸腾,异香扑鼻,姑娘们七嘴八舌,场面煞是热闹。 还有摇着小鼓的货郎…… 他们在我们村逗留了一两天,便往更深的山里走。其时,夕阳的余晖温和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暮色渐渐地落在他们的肩上。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进岁月深处,留给我的是一个个静默的背影,上面写着岁月的苍凉和温暖…… 下面,我想谈谈我情感方面的东西了。好在我的作品,总能替我说话,省去我许多脑汁。 在我早期的诗歌、散文、小说中,以爱情为主题的,占绝大多数。其实不仅是我,不管是中外名著还是一般作品,不写爱情的,几乎少之又少。现在的流行歌曲,更是三句不离“爱”。在这部这么长的“自传” 中,从诚实的角度出发,我也不能回避这一题材。 1991年10月所写的《情归何处》如下: (1) 夜色袭上心头,晕月如猫爬进窗来。你的影子是一条水蛇,潜浮于我意识的时空之中。 幻觉是你的脚步是风中落叶,在我门口越积越厚,越积越厚。 我本是一条从没聆听过足音的路,却被你匆匆读过。你的足印已长满苔痕。 刻薄的白炽灯把我的孤独映得格外雪亮。长久的等待使我变得格外烦躁而又温柔。星月无语,我听到冰凉的寂静。 我不敢滥用寂寞的名义,我不忍总用孤独折磨这个世界。怀想,是一缕风,使所有郁闷的日子簌簌响动。 (2) 当初,只求你用轻盈的步态,伴我去解开远方的迷惘;只求你用温柔的手指,指引我无所适从的灵魂。人生漫长,人生路上不能没有知音;人生苦短,青春岁月怎能没有情海波澜? 你悄悄地来了,轻轻叩响我的一窗灯火,敲碎了我的沉寂。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眼睛里的灵魂,灵魂里有风掠过。 沉默,是因为渴望得太久。 你的出现是阴暗的角落里绽出的一抹鹅黄,是惊雷于无声处留下的轨迹…… 你走时,我不知是挽留还是送行,用心或用眼睛。皎洁无暇的雪地上,有了蹄痕和血印。 (3) 刻骨铭心的情节,往往是在爱情结束之后,才匆匆拉开序幕。 于是有了不睡觉的星星。我向每一个夜晚喁喁倾诉你的浅颦轻笑和一袭飘飘长裙,诉说你的目光是幽谷里滚滚而来的七色光环,点燃我的青春岁月。 你的眼睛像远方幽蓝的大海,把我探险的激情无声吞没。今生今世,我不再有第二次沉沦。 从此,任凭一池秋水,在无边的寂寞里独自寂寞地燃烧。 (4) 仿佛是悠远的钟声,心底的喟叹如一根黑丝,总被不经意的风撩起。 匆匆滑落的往事串起了多少泪珠。我只能用最平淡最平淡的心情,去诠释二十多年的辛酸。 月色还像旧时那样清澈如水,可它已经洞彻了我漠然的表情后面,那深深的痛苦。 风声如萧。 他日相逢尘扑面。也许横亘于我们之间的沉默,不再是同一方向的河流。但愿你的眼泪晶莹如初,晶莹如初。 我的感觉没有空白了,有如涂满色料的画布,杂乱而不明意蕴。记忆,是一只不安分的老鼠,把我的一个个夜晚啃得光光溜溜,光光溜溜。 1998年8月所写的《不见当初的夜晚》如下: 从深圳回汕头时,朋友一再提醒我不要乘坐汕尾的车。可我乘上的恰恰是汕尾的车,因为车头也挂着“深圳——汕头”的牌子。如果懂得注意车牌号码就不会上当了。 这辆客车是按深圳到汕头的路程收费的。可刚驶入汕尾地界,便停下了。很快便有另一辆车前来“承客”。“承客”一般是两辆车之间的交接,乘客是不用再付款的。大家便上了另一辆车。车驶了一会,便上来两个彪形大汉,背靠车门,对乘客虎视眈眈。那个拉客的“瘦猴”便向乘客收钱了。开始时有个乘客大声嚷嚷,不愿掏钱,那“瘦猴”杀猫儆猴地扇了他一巴掌,很响亮的“啪”的一声,仿佛打在全车人的脸上。接下来,大家都乖乖掏钱。当时从深圳到汕头全程50元,他们半路承客却又敲了大家60元。车子还没驶出汕尾地界(据说也不敢驶出他们的势力范围),他们便不由分说地把大家轰下车来。 本来我身上有130元,作为车租和路上花费是绰绰有余的。谁知在深圳上车时被哄去50元,路上吃了一碗温吞水泡饭,花了10元,在汕尾被敲去60元,路程还剩下不少,身上只剩下10元,回汕头是不够的,何况要到家乡还得转两次车。如何用好这10元是颇费心思的。我忽然想到再过几十里路有一个小镇,小镇附近的一所中学有位以前的同事。这10元钱刚好坐车到那个小镇,再步行一二里路到那所中学找那位前同事,便可吃上晚饭,住上一晚,第二天向他借钱回家。 “他不在这里了。”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到那所学校,隔着锁着的铁门,询问一位走近铁门的老师时,她说。 这时我脑子里迅速闪过我在某校教书时的一件事。有两位南下打工的外地人隔着学校铁门向我求助。当时正细雨霏霏。他们一时找不到工,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要借教室住一晚。他们幸运地遇上了我这个心地不错的人,不假思索便打开铁门放他们进来。可我现在会像他们当时那么幸运吗?对比当时的情况,我是个男人,当时学校里还有几位血气方刚的男教师,安全感很强,而且在我看来,那两个可怜兮兮的外地人也不像危险分子,故我用不着警惕。可现在我面对的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女教师,我怎么才能使她信任我,屏除戒备,打开铁门呢?我忽然想到我身上的作家会员证,有时它比身份证更有用。但愿面前这位女教师是个文学爱好者,对所谓作家之类有好感。于是我忙拿出会员证递给她,说:“能否让我进去,借一间教室住一晚?天这么黑了。” 她把那张会员证看了又看,沉吟着。我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忙把自己的身份证、边防证、大专毕业证一古脑儿递给她。往深圳打工,证件多的是。尽管我急于表白自己、证明自己,但我还是把握分寸的,像路上的遭遇我就暂时不讲,以免让她感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江湖险恶而加重防备心理。 她把证件看后,塞还我说:“我没有铁门钥匙,我得去向另一位老师拿。”转身向校园深处走去。 等了好一会,不见她来开门,可我并不想走,一是我已无处可去,二是我坚信她会来开门的。也许此刻,她正在某处张望,我坚持不走,她迟早会来开门的。 远远看见有个人影姗姗而来,我估计是她,便高兴起来,觉得今天的经历真有点传奇色彩。 走到校门,她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开了铁门。也许是情景特殊之故,她微笑点头的神情,她低头开锁的仪态,成了我心中美丽的经典。这时我才发现,个子不高的她,眉目俏丽,穿着吊带裙,扎着短辫子,有一种小巧玲珑之美。 我终于踏进这所陌生的校园。也许是当过教师之故,也许是厌倦了漂泊,我忽然有回归家园般的亲切和感动。校园里的灯火,弥漫着温馨。 她说:“从现在起,直到明天离开,你便是我的哥哥。刚才我去向一位老师拿钥匙时,我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不骗他,他不会把钥匙拿给我的。记住,遇上本地的老师,也不要说潮汕话了。你的普通话还行,听不出你是潮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