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侧一直坐着一个看不见面容的矮小男子,与我和晒脚女郎背向而坐,我们朝东他则朝西,也可以说他在我的右侧,我也在他的右侧,不像我与女郎的关系,我在她的右侧,她却在我的左侧。相反就是一致,一致也是相反。他自始至终都勾着头,吝啬任何动作。这“自始至终”是指从我来至我离开。在我来之前和在我走之后,他当然会在某一刻抬起头活动的,他又不是雕塑。他勾着头其实与我无关,他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他只是在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中的这个时候,也就是在2002年春节期间的某一天下午,刚好坐在我的右侧。准确地说,公正地说,应该是我坐在他的右侧,因为他比我先来,先坐在那里,他刚坐下时那个位置还不是我的右侧。在我来之前我也无法预料,我的右侧会有什么事件已经等在那儿。他成了我观察的一个对象,并成了我的这篇文章的一个人物,这也许是我与他的全部关系。这里用“也许”这个词的作用主要是反映我审慎的个性和“严谨的文风”,因为我和他今后还可能相遇并发生新的关系。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今后我与他相遇并发生关系时,彼此一定并不记得彼此曾经有过关系。“记得”这个词似乎也用得不妥,两人连面都没见一见,“记得”从何谈起!准确地说,应该是“并不知道彼此曾经有过关系”。既然这重关系因为不被“知道”而不可能与今后可能发生的关系扯上关系,那么,本文所写的我与他的这重关系便是我与他的全部关系。 绕了这么久,连我都烦了,写这篇文的兴致也用完了,我急于结束这篇文的心情也许会使下文显得精致、简洁一些。 那个自始至终勾着头的男子其实是把头伏在手臂上睡觉,两只手臂重叠在膝盖上,搁着脑袋。看他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当然可以推测他睡得很安稳。要睡得安稳一般得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客观上的安宁,一个是主观上的安宁。那男子引起我观察的兴趣是,他客观上有人打扰,并从这一情形推断出他主观方面也缺乏睡安稳觉的条件。他是有责任在身的,他照看着两个小孩。那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三四岁的样子,很可爱的,比我女儿小。五周岁的女儿胆子特小,一个人在草坪上跑,总不敢离父母较远,跑得较远便唤着父母过去。有妻照应着,我的观察便不会被她打断。我说那男子有照看两个小孩的任务,是因为看到那两个孩子不时跑到他的身边,还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他的肩上。因为阳光温暖,因为玩得起劲,两个小孩感觉热了,用不着谁说,自己脱了衣服,搁在那男子肩上。而我的女儿还得她妈妈脱衣服呢!两个孩子跑得远远的,如果不是不时跑回那男子身边,如果不是把衣服搁在他肩膀上,我不会去留意他们,也不会去猜测他们与那男子的关系,那个男子也不会使我产生观察的兴趣。 那男子衣着十分寒酸,质地劣,款式土,而且陈旧得很,而那两个小孩的衣服正好相反。他是两个孩子的什么人呢?孩子的父母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这个只顾睡觉的男子照看呢? 有些问题是以猜测为答案的,事情的真相往往只是一个永远的谜。 克文,上面两篇,就是我的所谓人生笔记。随手记录人生感想,只要有空,任何生活片断都可以成“文”。如果一直这样写下去,不知会写出什么结果。 我可能已经跟你说过多次了,我这个人,有一天会皈依宗教的。也许与你一样,信奉基督;最大的可能是,信仰佛教。也许下面的话是外行话,说错了,请大德们见谅:我尊崇佛教,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其兼容与博大。你不信佛,但只要你心善言善行善,也会得到善报。其他善教的圣徒,我们民间的善神,都可敬之。这一点不像其他善教,要求你只能将其当作唯一的信奉,排他性很强。我崇佛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认为六道轮回,比其他教义,更能说明生命从何而来,到何处去。万事万物,都是互相转化着的。 也许你会说:“我还以为你信奉儒教呢!”我一直不认为儒学是宗教。有人认为儒学不能当宗教是因其唯物,我也不以为然。“不语怪力乱神”是“不语”而非不信,“敬鬼神而远之”是“远之”而非不信。儒学不是唯物,却缺乏彼岸世界。我认为,没有彼岸世界的信仰,只能作为道德支撑,作为精神寄托是不够的。有彼岸世界的信仰,才足以与道德和法律形成铁三角。 我越来越觉得,我过于执著的个性,并非我的一大优点。在佛教中,执著可能就是执迷吧。但假如是执著追求佛教中的正果呢?这个问题我还不懂,深思下去,又会钻进牛角。且放下吧。 执著地、狂热地追求什么,就像情欲或毒瘾,在获得满足之后,往往又会陷于空虚。要让心境平和、愉悦,说到底,还得淡薄,再淡薄,清心寡欲。以前觉得“存天理,灭人欲”极其反动,现在虽然也不信奉,但却觉得这一信条并不是令人讨厌的。我觉得,不要过分追求什么,不要陷于任何狂热,不要走极端,让心灵永远处在淡淡的愉悦感中,是多么好的精神境界呀!有些人没有像我这样对这些进行思索,但却在其天性中就有某些我很难达到的禀赋,可我在思索中得到了许多道理,却不一定能做得到,某些时候做到了,也不一定持久。 克文,我是容易遭遇误解的人。作为一个世俗中人,不可能全然不顾别人的看法,但太在乎也不行。我现在培养自己这样对待误解的习惯:我就算是人家所认为的那副德性,又怎么样呢!人生短短几十年,最多不过百余年,有什么大不了呢!当然,我绝不会因为人家误解我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比如:人家以为我收了回扣,我干脆收回扣好了,免得白白受误解。我不会这样做。不管人家如何误解,我永远会按照我心灵的指引去做,不会被人家的误解牵着鼻子走。这是一种执著,还是一种坚贞?管它呢!我觉得这样做更快乐,就这样做吧。也许有人会说,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太坚贞呢?随大流吧。我会说,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随大流呢?活出自我吧。话说到这里又跳出个问题,“自我”有违佛教精神,佛教讲随缘。但佛教中的随缘绝不会让你随大流去做坏事。 克文,我一直认为,在名欲物欲情欲三者中,最难战胜的是情欲;甚至认为,名欲物欲好多时候是以情欲为其动力的。“万恶淫为首!”如果没有了情欲,一个人很容易成为正人君子;当然,也有些人没有了情欲,却把别人对情欲的渴望,都转移到物欲上。作为一个世俗中人,我们不可能也不必戒除欲望,我们能做到的,就是让这些欲望的满足,以符合善法和道德的手段取得。对待名欲和物欲,我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对待情欲,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法做到。这并不是说我在这方面已经有什么劣迹,而是在心里,是不干净的。用“发乎情而止乎礼”来衡量,可能勉强还算得过去,但用佛教的“身口意三业”来衡量,则可以说“意业”不断。而且,既然心动神驰,如果条件许可,要确保不越过“礼”这道防线,是很难说的。因之,我不敢标榜什么,以免有伪君子之嫌。 好在这是一封长信,不是正经著述,请让我语无伦次,想到就说吧。 我有时觉得,在某些时候,不妨把自己“调”到机器人状态,麻木自己的感受,或者有感觉却不让感觉左右自己的心境,保持超然。这样也很好。 近日在网上遇到一位潮阳人,说他的老师也叫“李乙隆”。我在潮阳的文朋诗友大多是教师,我从没听到有教师与我同名同姓。我立即想到,我1994年为争取转为公办教师,做了多少工作,填了多少档案。在转正已十拿九稳之时,我才离开潮阳,到汕头工作。我会不会被冒名顶替了呢?在我们这个社会上,什么奇事都可能发生。一段时间后,我向那位网友询问关于那位老师的详细情况,她说,是她记错了,同名而不同姓。 克文,我可能已经跟你说过了,中国人既有温厚的一面,也有崇尚暴力的一面。政权靠暴力取得,靠暴力维护。国民屈服于暴力,也大多认同于暴力有利于社会稳定,到了忍无可忍之时,就会用暴力反抗暴力。于是陷入一种怪圈。暴力在网上的表现,就是语言暴力。有人把语言暴力对准官僚集团,有人把语言暴力对准“国外仇华势力”,有人把语言暴力对准像他一样的普通百姓、一般网友。上面这三类人中,有人专属一类,有人兼有两类或三类。可能有人会以为我属于第一类,大谬矣!我深恶痛绝的是产生腐败官僚集团的制度土壤,而非一个个具体的人,即使拿哪个官僚来说事,也只是将其作例而已。 在此三类人中,我比较同情第一类人。第二类人中,有些人把不喜欢中国现行制度误为仇华。我最不解的是第三类人,他心中也有许多不满,但他却把这些不满化为无名火发泄到与他无冤无仇的普通网友身上,一语不合,恶言相向,穷凶极恶,极尽谩骂、丑化之能事。我不崇尚暴力。对国外,我认为国际竞争,说到底还是政治制度的竞争。在好的制度下,国强民富,上下同心,他国自然不敢小瞧了;如果他国蠢蠢欲动,也可给他们一点教训。关于什么是好的制度,这可以理性讨论,但不必使用语言暴力。如果国民惯于用暴力,那么,倘若一下子进入民主社会,网上的语言暴力会演变成什么呢?我一直以来致力于倡导民主、自由,但对国民性却有这样的隐忧。国民需要非暴力民主启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