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老苏区吧?” “是的。整个山脉中有几十个自然村,三十年代初,十分艰难地养活着一个团的红军。各个村都有农会、赤卫队。我爷爷那个村,当时就有200多人口,反国民党军围剿时,死了一批人,红色队伍内部清理AB团时,又弄死了一批人。当时死的这些人,可都是青壮年。” “AB团?” “当时说是潜伏在红色队伍内部的一个庞大的国民党特务组织。红色队伍主要靠严刑逼供来破案抓人。只要有人说你是AB团分子,就可以把你抓起来严刑拷问;你受刑不过,就会胡乱供出几个人,那几个人就会享受同你一样的待遇。现在的党史已公开声称,那个所谓AB团组织,纯属冤假错案。” 我对这样的党史兴趣不高,把话题拉了回来:“她现在还在那个学校教书吧?”我说着站了起来。我很想采访她。老同学所说的“不虚此行”指的就是这个吧? 老同学懒洋洋地跟着站起来,走了几步才说:“我哪里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大三到现在,转眼已经六年了,我一直和她没有联系。” “为什么?” “我爱她,她不爱我。” 这个山里姑娘还这么眼高呢!我十分惊讶地望着老同学:“真的吗?” 画家苦笑了一下,说:“当时不知怎么我就爱上了她,总要跟她在一起聊天。她也请教我一些书本上的问题,用她的话说,我当了她一个多月的老师。我整个暑假都在那里度过了,气得我妈妈大骂我贱骨头。” 我没插话,画家停顿了一会又径自说了下去: “和她在一起,我有几次试图拉她的手,或把手攀到她肩膀上,都被她无言地摆脱了。我总以为山里人怕羞,并没当成一回事。有一次,我试探地说:假如我把你带到城里去你愿意吗?她温柔地笑了笑,说:在城里当然比这里好。不过,如果大家都争着迁到外面,那么这里的田园不就都荒芜了?这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就变成没有人烟的山野。 “一个在山里土生土长的人,对这里自有一股眷恋。但我们不一定能理解这种感情。我笑话她:你太天真了,像个孩子。她反唇相讥:你就不是孩子吗?你是大人么?你成家啦?他们管结婚叫成家。这时我不失时机地表白:细妹,我还没成家,连女朋友都没有。她看了看我,眼神有点异样。 “在暑假末的一天,雾很浓,我上山写生走迷了路。山里人管雾叫蒙烟,都说蒙烟里有蒙神。蒙神有男有女,会蒙住人去成亲。被蒙神蒙住的人会迷迷糊糊到处乱走,遇山过山逢水过水。村民们找到我后,都说我被蒙神蒙住了,说得神乎其神。我也不想反驳。 “细妹来看我,她问我,现在好了吗?我说现在还被蒙神蒙着呢,怎么也无法摆脱。 “她说你真会开玩笑。 “我要回城了,必须向她表白。于是我认真地说:我不是开玩笑,你就是我的女神,你蒙住了我。她有些紧张了,连忙说:别,别胡说。我那时过分自信,认为自己向这个山里姿娘求爱是十拿九稳的。当时我压根儿就不认为自己是在求爱,倒觉得自己是在施舍爱情。我还以为自己的话过于含蓄,她理解不了。于是我干脆直截了当地说:细妹,我爱你。她羞得满脸通红,连声说:不,不,不能。低着头慌慌张张地走了。 “后来,我听到奶奶跟婶婶背着我说:细妹真不像话,和炳明好上了,还缠着俺孙仔做什么?我明白了细妹不爱我的原因。当时我第一次向奶奶发脾气:别胡说,人家哪有缠着我! “临走时,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找细妹道别,走近她家门口,听到里边有几个姿娘谈话的声音。我故意放轻脚步走上去,在门口站了一会,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几个姿娘都在说我呢,说我长得好看,又有知识,又是城里人,叫细妹要死死缠住我。细妹说:人家城里的大学生哪会看上俺这山妹,他是看在小时候一起玩的份上,教我学习哩。 “一年后,我忽然收到她一封信。她在信上说,她考上了县民办教师进修班,在县师范学校学习,两年后毕业,就是正式教师了。现在由炳明接替她的工作。” “你给她回信了吗?”我问道。 “没有。” “为什么?” 画家想了想说:“不为什么。可能是当时一心学画画,顾不上回信。” 我问道:“假如她爱你,但要你与她一起到她村里教书,你愿意吗?” “让我到山里去,就像旧时隐者一样,我可受不了。不过我想,只要她爱我,会跟我走的。” 谈着,走着。太阳下山去了。那个小山村也出现在眼前。它正升腾着袅袅的炊烟。“这里没有电灯,一到晚上,感觉便十分萧索。”老同学告诉我。 村口那两间房,黑黑的,静静的。“学校便在那里,放学后便没有人了。等明天再去看看吧。”老同学拍着我的肩膀说。 到了老同学的叔叔家,受到热情款待。叔叔说:“你们天天在这里画画好啦,这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树木、石头、山峰,包管你们画一年也画不完。山沟里没有什么可招待客人,米饭、蔬菜有的是,可不比以前,煮饭缺米加一大半番薯丝,煮菜加盐不加油,两个母鸡生蛋,要拿出去换盐换火柴。”说完,他朗声笑起来。 在昏黄的油灯下,他爽朗的谈笑,把我冷寂的情绪一扫而光。饭后闲谈,我提起学校一事。叔叔说:“什么鬼学校,早就散伙啦。” “细妹没回来教书?”老同学比我还急。 “飞啦,山窝里哪留得住金凤凰?” “炳明呢?” “炳明这小子,待在村里是细妹拴住了他。细妹去进修不到半年,不知怎么的,两人谈崩了,歇戏了。他也不回村了,在镇上开了一间饭店,学校就散伙啦。”叔叔对炳明似乎颇为欣赏,他用夸赞的口吻说,“这小子真行!饭店一开,钞票就像河水一样流进家里,不到两年,老婆就娶上门了。在村里,大伙说炳明和细妹是天生一对,一到外面就不同了。炳明的老婆相貌不比细妹差,做生意比炳明还灵精呢。让细妹做生意能行么?本来,炳明的爸爸已经破土动工,准备建新房,炳明不同意,他说在镇上弄了一块地皮,再过两年盖座楼,全家迁出去。” 正说着,一位老人颤巍巍走了进来。她对青年画家说:“细妹回家几次,问你有没有来,她现在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 看着这位慈祥的老人,我不觉一怔,耳边却响起老同学的婶婶不冷不热的声音:“人家现在可不是以前的细妹了,人家现在叫什么雪梅。人家现在可红着呢!”我顿时心头一震,不觉说了一声:“雪梅!” “这个名字还是我给她起的呢。”老同学淡淡地说。 眼前这位老人便是雪梅的母亲。我采访雪梅时见过她。老人眼花,认不出是我。她走后,老同学的婶婶阴阳怪气地说:“听说细妹快嫁人了。人家可真会高攀,一脚把炳明踢开,要嫁给一个当官的做老婆,听说那个当官的比她大十几岁呢。要不然,细妹能在县里教书?听说还在城里开过什么会,受到什么奖励呢。县城能人多,轮八辈子也轮不到这山妹,还不是天生一副好脸蛋。” “纯属扯蛋!”我心里大喊一声,也只能在心里喊。 雪梅在县民师进修班时,刻苦学习,成绩优秀,人又朴实端庄,受到老师、同学的好评。毕业后,她被安排到县城一所小学教书。她勤勤恳恳做好工作,被评为市先进教师,我采访了她。一来二往,我们竟谈上了恋爱。可这些我能告诉老同学么? 只听青年画家喃喃地说:“当时,我要是给她回信就好了。”表情十分遗憾。 第二天,我们特地在这个小村到处转转,极少遇到青壮年,小孩也不多,一打听,才知道有些青壮年夫妻带着孩子到外面闯世界去了。也许再过些年头,这大山里面的一些小村,一些人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一些人为改变命运或追求理想,奋斗过、战斗过的地方,多少人的灵魂栖息地,就会变成没有人烟的荒村。 告别了老同学,离开了这个山村时,特意到村口那曾经的小学校舍去看了看,只见里边正关着几头牛。 后来,我除了给青年画家写一篇画家访问记之外,还把与老同学上山时的谈话和相关情况,拉拉杂杂写了这一篇稿,送到文学副刊去,不几天就被退了回来,还被附上了一句评语:“你想表现什么样的主题思想呢?” 上面这些文字,是一篇写于1991年3月的文章,它的体裁被叫做小说,题目叫《非采访题材》,发表于那时候汕头市文联的刊物《潮声》杂志上,具体是哪一期,我早就忘记了。这样的结局,当然是小说的结局,而且是蹩脚的小说结局:雪梅为什么要遇上我并与我谈上恋爱呢?你相信这样的巧合吗?如果不是这样的结局,你就能相信我所讲的青年画家与雪梅的故事吗?其实这也称不上什么故事。 现在,我们一起来给这篇文章换一个结局如何? 对,你说得对!雪梅的母亲在小说末尾处的出现,纯属可疑。现在,我们就从那儿切断,重新进行这一文本的写作。 最闪亮的尾巴是,雪梅自愿地回家乡教书去了。落日中的校园,她孤零的身影,不免带点悲凉,但也充满诗意。 最无奈的结局是,她无奈地回家乡教书去了。这是最大的可能。因为民师通过进修转为公办教师,一般都是回原地任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