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派我采访本市一位在画坛上崭露头角的青年画家,为周末版写一篇人物专访。采访对象是初中时的同学。老同学好说话,我欣然前往。 不巧老同学刚好准备到乡下写生,我送他到车站,本来只想先同他沟通一下,好叫他有所准备,正式采访时容易进入状态,却糊里糊涂地被他拉上车:“老同学难得相聚,反正你有采访任务在身,回报社干什么?一起走走吧,保证你不虚此行。” 途中,我几次提起采访话题,都被他不大礼貌地岔开,连问他要带我到哪里,也被他塞上一句:“别急嘛!到时候你就知道。”老同学这个德性,我只好听而任之。 到了本市辖下的一个县城,转车到一个山区小镇,镇政府负责同志不知听了画家说了些什么,就派车载我们转过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在一个渡口上停了下来。眼前一片绿水青山,我有心旷神怡之感。 到了对岸便开始在陡峭的羊肠小路上跋涉,走进林海茫茫的山谷,爬上怪石嶙峋的山岭。好在我是个勤于跑腿的外勤记者,走过不少乡下小路,像这样的山路虽没走过,但也并没有吃不消的感觉。再说我的同学也开了金口,同我攀谈起来。一说起话来,我便来了兴致。 “再翻过三座山,走过四个峡谷,便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那是我爸爸的家乡。我的童年就留在那里。我妈是工厂的干部,是个爱厂忘家的先进人物。我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原先在城里带我。奶奶总与我妈合不拢,我两岁后,便把我带到这山里头那个不到三百人的小村。我在那里生活了四年。” “噢!虽说是初中同学,但那时我与你接触不多,今天才知道这回事。有了这几年的山区生活,你的人生要比我们好多同龄人丰富。”我对他的童年时光,也就是山村生活兴趣盎然,不禁产生了几分羡慕,也许这种羡慕在别人看来不无矫情,但我确实十分真诚地慨叹一声:“童年是多么令人怀念呀,何况你有这样充满诗情画意的童年!” “不!童年是许多人记忆的珍宝,然而我并不怀念自己的童年,一点也不,真的。在那地方生活了四年,而今想起来真的有点不堪回首哪。我们看月亮,也是诗情画意的,而月亮上面是一片令人恐惧的死寂,一片被陨石撞击得破破烂烂的荒原。现在要是让我重新回到那山窝生活四个月,我也受不了。偶尔梦到那个山村,心里总是一片苍凉。” “人是环境的产物,要是你不回城读书呢?” “那我现在会怎么样呢?简直不堪设想。”他不容我说下去,抢过话茬,就说,“几年前奶奶还没去世,我去看望过她。在山里人面前,我总怀着一种优越感,总有些看不起他们。但我想到假如我爸爸不应征入伍,入伍之后不是凭着山里人憨厚的本性和吃苦耐劳的品质,听话、肯干,提了个一官半职,转业后到城里工作,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吗?就像我的堂兄弟那样,全身仅穿着裤衩,晒得黑油油的,扶着犁,叱着牛,头顶烈日,脚踏田泥,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么一想,优越感便云消雾散了。” “其实,你还应这么想,如你爸爸不出来,就不可能跟你妈妈结合,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你的存在。”我见老同学稍为停顿,不失时机地发表了纯属多余却可能十分正确的意见。 “这或许就是所谓命运吧。”画家对我的插话反应冷淡,他顺着他的意思又打开了话匣子,继续着与采访目的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却使我颇感兴趣的谈话。 “其实,山里近年来物质生活有些改善,山里人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好。在他们看来,像近几年的生活,吃得饱,穿得暖,就十分幸福了。你不知冬天那些吃饱了饭的老年人坐在墙脚晒太阳,夏天坐在榕树下乘凉的那副悠然、单纯、满足的神态是多么地……”老同学说到这里,一副神往的表情,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稍作停顿后接着往下说,“对幸福,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乞丐多得到一点施舍,他也会感到幸福的。” “山里人最缺乏的是文化生活吧。” “山里人也有山里人的娱乐。孩子们玩的花样也很多。有时在墙脚挖一个小窟窿,每个人拿出一个乌榄核,凑在一起在几步远的地方往窟窿里丢,丢下小窟窿的由这个人所得。丢不下的乌榄核让人指定一个用另一个乌榄核来打,打中了,那些乌榄核就全归他所有,打错了,就输了。女孩总要帮忙做家务,很少玩,可一有空,她们也有消磨时间的乐趣。几个人围做在一起,用五颗拇指大的石子来玩。向上抛出一颗,四颗放在地上,反掌接住抛出的那一颗,再抛出,拾起地上的四颗石子,再接住往上抛出那一颗。捡起地上的石子有许多难点,有时把散开的石子同时收拢抓起,有时要把聚在一起的石子捡起一个,却不能碰到其它石子。在一抛一接之间,往往要完成几个动作,敏捷的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老同学想让我写篇反映山里孩子娱乐活动的通讯吧。看到他讲得兴趣盎然,我也听得津津有味,我的兴致一是因为他所讲的内容,一是被他讲话的神采所感染。 “打乌榄核的乐趣不比城里人玩桌球差。”老同学似乎回味无穷,“在山里头乌榄核成了男孩的宝贵财富。只要家里有乌榄,孩子们就争着用它来做菜。” “哪个孩子乌榄核收藏得最多,就最了不起。这里所说的孩子这个概念,你不要理解得太窄,在山里头那些还没结婚的小伙子,都可称孩子。也就是说,这些小伙子不管多大了,只要不是结婚的了,打起乌榄核这玩意儿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结婚后家里家外就有干不完的活,要玩也没时间了。” 一只乌鸦从林子里“哇”的一声飞了出来,把我们吓了一跳。老同学惊魂稍定,又说:“小时候,我也为争乌榄核跟堂兄弟打过不少架,也为了赢别人的乌榄核而废寝忘食地练习瞄准。” “难道值得你回忆的童年除了乌榄核,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有些哭笑不得。 老同学莫明其妙地斜了我一眼,沉默了好久才说: “你的童年怎么样,有过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吗?” “没有。”我如实回答。心里头不禁一乐:“有戏了。” “人在五六岁的时候,就会有意无意地亲近某一位异性。” “莫非你在山里也有青梅竹马么?” 青年画家微笑着摇了摇头,那张苍白的脸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那时,她比我大一岁,却像大姐姐一样对我好,凡事总护着我,她家里有乌榄核,她总拿给我。我也喜欢跟着她。她常常牵着一头牛到田里,我就在后面赶。把牛交给大人犁田,她就带我到小溪捉虾。捉到了,便放在小手上拍着,拍得红红的,像煮熟了一样,她便放在我口里,看着我喜滋滋地吃下去。” 他似乎陷入了童年美好的回忆中,眼睛里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彩。 可他接着又说:“进城读书后,我很快就把她给忘了。只是在我大学三年级暑假时,去看望奶奶,遇上了她,才把童年时与她一起走过的日子从记忆的底层中翻出来,用感情的画笔给它涂上一层美丽的色彩。” “她现在怎么了?漂亮吗?”我对老同学慢吞吞的劲儿有些不满意了。 “她很漂亮。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泽;秀丽的五官,丰腴的身躯,优美的曲线,修长的两腿,柔软的黑油油的披肩秀发,浑身上下无不放射出迷人的魅力;那眼神让人迷醉;那丰润的红唇,性感得让人想入非非,心跳加速。我学习过一种气功,两手抱着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树,然后通过意念把大树的生命力吸收到自己的身上,坚持了一个月没有什么功效。不怕你笑话,见到她之后我竟然动了邪念,要是能每天晚上抱着她睡觉,我这孱弱的身子也许能因为得到滋润而饱满一些吧。” 我想打趣他:“她也可以像水绵一样把你吸干。”却不忍说出口,只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我这个老同学才貌双全,可不是爱情的饿汉,城里不乏漂亮女孩,这位山里姿娘何以有如此魅力,让他神魂颠倒? 老同学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说道:“休息一会吧,走累啦。” 我坐了下来,老同学又接着说下去:“五年前,我在美术学院读书,暑假时,来看奶奶,见村口有所新建的学校,说是学校,只是两间简陋的房屋。由于里边有孩子们读书的声音,才知道是学校,见了奶奶问起来,才知道学校只有十多个学生,只有一位教师,叫细妹,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奶奶问我还记不记得她。我想了很久,才想起那个小姐姐来。小时候亲亲密密一起玩,长大了各干各的事,即使在路上遇到也一定认不出来。独个儿呆在奶奶家里,我心里充斥着一股惆怅的情绪。我想到学校找细妹叙叙旧,她却上门来了。当时我一点也认不出来。我怎么也没想到,山窝里真的会飞出金凤凰,那个细妹竟出落得如此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哪!当然她也认不出我,她说遇到我奶奶,才知道我这个城里来客就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伙伴。” 画家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要是你,当时就给她写篇文章,那个小山村原来没有学校,孩子们每天都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到大乡的小学去读书,所以这个村里一半孩子没上过学。上学的也得到十一二岁才读一年级,年纪太小,哪里会走这么远的山路?这些孩子在学校比其他同学大一截,可是由于离校太远,碰上坏天气便不敢去上学,经常迟到、缺课,有些孩子功课比不上其他同学,总被笑话成傻大个。许多孩子只读到二三年级就不去上学了。只有细妹和一个叫炳明的坚持读到初中毕业,在这村里被当为第一代秀才。一年后,细妹向村干部提出办校的建议,得到村干部和上级干部的支持,区公所,也就是现在的镇政府,在扶持老苏区的专项资金中,拔出几百元购买材料,村民自己动手盖起了两间房,大乡小学送来一些教学用具。于是她便成了这个学校的创始人和第一位老师。她打算两年招一次新生,把一批学生教到三年级便由炳明接着教下去,她再教新生。小学最后一年才让学生们到大乡学校去读。她可认真呢!连暑假也给学生补课,她说一定要赶过大乡学校的学生,别老让他们瞧不起。她给我介绍这些情况时,信心百倍,使我觉得这个山窝里的天好像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