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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最长的信:我的甲申年及瞻前顾后(三十三)
  作者:李乙隆 发表日期:2005-10-14 12:33:59

克文,现在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对自己的父母不恭,而是实话实说,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现在我对自己的父母是十分理解和体谅的。

四十年前的我父亲在我们家乡可以说是年轻有为、英俊潇洒的。他19岁时经媒人介绍娶了我母亲。我母亲家庭成份是富农。母亲娘家离我村几十里路,也是山区。我父亲娶亲时可能尚未崭露头角,可能当时家庭成份还不是很重要。后来,母亲富农的家庭成分成了横在父亲仕途上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加上有第三者插足,父亲一度对母亲很不好,曾锁住家门,不让母亲进去。在外干活的母亲,拖着一身劳累回家,看到此情此景,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呢?

我曾写过《寸草春晖》一文,记述我母亲的人生点滴以及我生病时母亲对我的关爱之情。现在摘录三段话于下:

——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孩子,有三个夭折。这对母亲是很沉痛的打击。在悲痛中重新站立起来的母亲,又得挺起肩膀,与父亲共同担负一家人的生活。母亲在苦难中学会坚强。

——那时候的母亲,在田里拼死拼活地与生产队男劳力一起挣工分。放工回家时,男人们可蹲在墙角吸吸烟、说说闲话,母亲却要煮饭,在一家老小吃饭时,煮猪食、喂猪,在盘碗狼藉的饭桌上匆匆地把一家人的剩饭残汤吃下去,这时,生产队长又吆喝出工了。也许,体力的透支会冲淡精神上的痛苦。那时候的母亲,一方面为这个家含辛茹苦、全力以赴,一方面还得面临家庭破裂的威胁。当我们为了某个目标辛苦劳碌,使身体极度劳累的时候,往往是藉着精神上的一点安慰而挺过来。母亲当时的安慰是什么呢?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呢?当拖着疲惫的身躯踏进缺乏温馨的家时,母亲心里涌上来的是什么滋味呢?也许,死死地守住这个家庭,把孩子拉扯大,便是母亲当时唯一的信念。为着这个信念,任何生活的困苦和精神的折磨都无法使她屈服。

——母亲个子精瘦,干起活来十分泼辣,她脚快手猛,百多斤的担子挑起来能匆匆赶二三十里路不歇肩。那时候家乡很讲究封山育林,每年农历九月属农闲时分,把山成片成片分给社员割草,平时不准上山捡柴草,有十多名护林员巡山,把守各道上山路口。但母亲常常在月黑之夜上山割草,割后在山上晒。两三天后又在夜里上山把晒干了的草收拢,扎成一捆一捆,挑到三十里外的两英墟去卖。由于路口有人把守,母亲左拐右拐,所走的是无路之“路”。原来母亲是有同伴一起上山的,但有的吃不了这些苦,有的到了黑咕隆咚的山坳,因风吹草动、树影摇曳、禽兽鸣叫,吓得要命,最后只剩下母亲一人。说母亲什么都不怕是假的,她的过人之举,是生活逼出来的。好多护林员为我母亲的胆量所折服,有时也对我母亲开开绿灯,看到我母亲挑着重担在无路之“路”上披荆斩棘蹒跚而行也不忍心去追赶。

年轻有为的父亲,在村里当干部之后,被红场公社借调去当农场场长,后来又当上了红场水利所所长。父亲当了几十年“官”,却一直没有“转正”,可能那时候他也不懂得“转正”的重要性。父亲也不会投机钻营,虽有时喜欢贪小便宜,却不会贪污,他生活朴素,节俭得称得上吝啬。他不但花自己的钱节俭,花单位的钱也十分节俭,在官场应酬上跟不上潮流。1985年年初,区委、区公所动员他回家乡林招乡当乡长,当时还把周围几个自然村合并进林招乡,我父亲在这几个自然村中颇有威信。父亲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让我到区公所工作。父亲回乡后,接替他当所长的那位同志,很快就“转正”了,成了国家干部,现在领着退休金过日子。农村户口的父亲当了几年乡长,就辞职了。我至今不知道父亲是被迫辞职还是自愿辞职,反正是没有退休金的。父亲辞职前后,撤乡改村,邻近的自然村也不再合并,区公所也改成镇政府。小时候就提着一篮自产水果在村里叫卖的父亲,辞职后,便在新建房子靠路的墙上开了一个小窗,支起一块简陋的木板,摆卖起杂货来。写到这里我对我的父亲涌起了一股同情和敬意。那时候我们兄弟和母亲根本不把父亲那个“杂货窗”当成一回事。当时那情景,父亲应该是十分潦倒、落拓的,可你永远不可能在我父亲的脸上看到落拓和潦倒,他总是笑呵呵地跟来买零食的小孩开玩笑。

我父亲似乎跟谁都谈得来,却没有身份、学识相称的朋友,那些曾经与他同事的干部,那些曾在我面前夸我父亲有文才的教师,在我父亲成为小贩之后,几乎没有一个专门来看过他。父亲的神情并不落寞,他有了新的交谈对象,那是一些闲着无事的乡亲。他对那些来串门的乡亲吹牛。有时候我十分体谅父亲的吹牛,我觉得他的乐观、自信,是靠“吹牛”来支撑的。

父亲的“杂货窗”变成“杂货店”,有母亲和二哥的支持。那时候我不在家乡,具体情况不大清楚,也许是当时经济形势较好,小小的“杂货窗”居然也风生水起,引起了母亲和二哥的重视。

父亲的“杂货店”建起来后,干了大半辈子农活的母亲彻底弃农从商,协助父亲开店。能干的母亲负责到两英进货。

我和二哥到父亲的“杂货店”买东西,总是多付款,从不白拿,以此表示支持。白拿父亲的东西,他会很不高兴的。

父亲的“杂货店”在其黄金时期,大致一个月能赚到2000元左右吧,父亲在家乡建第二所房子所花的钱,便大多是这个“杂货店”赚来的。在汕头供房所需,也有部分是这个“杂货店”贡献的。现在父亲可能还有些存款。按我的计划,父亲的存款我会一直让他留着。我每月寄500元给父母,他们能把这500元用光就好了,就怕他们太节俭了。父母同龄,今年都是虚岁六十五。我希望在他们七十岁的时候,我有较充足的条件让他们到城市来颐养天年。老人百年之后,我会把他的存款平分给孙辈,哪怕每个孙子、孙女只分得100元,也很好。

你可能已经知道,我们一家人脾气都不好。昔年母亲打骂子女是常事。二哥原来脾气也很坏,在参军退伍回乡之后,性格有了大转变,只是偶尔会对自己的老婆、儿女发发脾气,没看到他跟别人红过脸。大哥昔年对自己的老婆、儿女发脾气比较频繁,一说起我父母,就痛骂不休,与人聊天争论问题时会骂人,现在好多了。我父亲讲起家风、修养来头头是道,但他在家里大发脾气的频率不比我大哥少。他在家里经常骂我母亲。起初我母亲很怕他,直到他当小贩以后,我母亲似乎把他看穿了,便不再怕他,喜欢跟他大吵特吵,喜欢在亲友中数落他的不是。现在父母似乎比较和睦了。我以前也是很情绪化的人,不良情绪积压到一定时候,总要以某种方式发泄出来,所以我会体谅别人的坏脾气。

克文,下面简单说说我的侄子、侄女们吧。

大侄女秀贤小时候脾气也不好,现在是个人修养改变了她的坏脾气吧。她很聪慧,好学上进,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坚持进修,现在是本科学历,综合素质较高。她参加工作至今有六年了吧,六年来,她的工资有一半交给她母亲。她是个中学教师。以个人利益论之,我觉得,让她做一名教师有点浪费人才。

秀贤的弟弟子贤是学医的,我觉得他学医比较合适。大嫂总说子贤的性格很像我,子贤也曾以此为荣。我知道他们所认为的性格像我,是指以前的我,我总觉得性格像以前的我不一定是好事。我觉得子贤太老实了。老实人遇到好人就好,遇到小人、恶人就惨了。小人、恶人往往欺善怕恶,欺软怕硬。我现在教育晚辈,虽然仍是倡导善良、正直,但我也强调要不断增强自己的力量,要敢于为自己的正当权益、为公道和正义而斗争,但要认清处境,准确把握,不做无谓牺牲;我倡导宽容、谦让,但否定把懦弱当成谦让和宽容;我主张不惹事,但不怕事;我不再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我主张敬重君子,在条件许可之时打击小人……

辛贤也是个好孩子。他与我一起开书店时,我觉得他做事很认真,但他没有堂侄ZB这样开朗、活泼,他常常低着头,口头表达能力也没有ZB流畅。他也很聪明,却不喜欢读书,只读到初中毕业。他手巧,适合做手艺,这点倒像他父亲,他父亲本来是个技艺高超的木匠,只是干了没几年就不愿干了。我很想带着辛贤做事,像带着ZB一样。让他们两个人一起做事,辛贤可以管理内务,ZB可以向外开拓。

我对秀贤姐弟三人的人品是绝对信任的。他们像我一样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他们绝不会干我所不齿的事。

秀贤姐弟三人写字都很漂亮,而我们兄弟仨和小妹写字都很难看。都说写字能表现一个人的性格,我也相信这一点,但性格却是不能用漂亮和难看来形容的。

二哥的孩子还小。

大嫂在人格方面与我们兄弟大致一样,二嫂则不然。也许因为二嫂的关系,二哥的孩子在先天上以及在来自母亲的影响方面,都会比较多元,孩子的品格可能会比较多样。他们大多在汕头与我一起生活过,我一回家乡,他们都很亲热,我也喜爱他们。

如果那一天我的晚辈遭遇什么失败,陷入人生低谷,灰心丧气,来找我倾诉,我会以鼓励为主,以肯定他们的优势为主,再冷静地帮他们分析失败的原因,绝不因为他们的失败而轻易否定他们。我因失败而被他人否定的情形,现在想来,还是感到厌烦。那些人对我的否定,就像我父亲,想当然、自以为是、一叶障目,他们所认为的我失败的原因,是根本就不是那一回事的。我不失败、落魄还好,一旦失败、落魄,在他们那儿就一无是处了。我很愿意把他们的否定,看成是善意的,但我却在他们的话语中感觉到他们的势利。看到这里,你不要以为我是个不容别人否定、批评的人,事实上,我是有较强自我反省能力的人,我常常自己否定自己;我缺乏自信,肯定和鼓励对我来说,比否定、训斥更重要,尤其在我落魄之时;好多时候,我非常乐意倾听人家善意的批评,尤其是人生景况较好的时候。如果我有点自负,那往往是出现在最落魄的时候,在遭遇不断否定的时候,或许出于逆向心理,或许出于不服输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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