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放弃业余写作。迄今为止,发表过各类稿件200多篇。 县文化局一位领导说要推荐我去某镇文化站工作,约我去他家面谈。我去了两次,先后花了几百元,也是大包小包,水果、烟酒什么的,现在想来,领导同志肯定不当它一回事,甚至反感厌恶。那时空手上门,临别时不动声色地留下一个小小“信封”,已经是很流行的举措,也有在礼物里面藏“信封”的。现在想来,领导在我走后检查礼品时一定大失所望,说不定会大骂我乡巴佬不懂世道行情。我之所以记得这一点,是因为花几百元可以说是我失败的主要原因,而在那时却是我一二个月的工资。花掉后,这一二个月的日子很不好过。最后领导让他的侄子去那个文化站工作,没我的事。那时候我还遵照一些热心人士的指点,去拜访那个镇的主要领导和文化站的负责人。记得是夏天,在炎炎烈日下东奔西跑,一次次鼓起希望,又一次次陷入深深的失望。当在电话里得到失败的确凿消息时,沉重的压抑感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县文化馆需要一名馆刊编辑。在业余文艺创作会议上,馆长拍着我的肩膀和蔼可亲:“如果你有城市户口,就可招工来编馆刊。”犹如在沼泽里抓到一根藤蔓,我在父母的帮助下,凑了6000余元,买了个城市户口,兴冲冲地提着一百多元礼品,敲开了馆长的门。馆长听我说已买了城市户口,神色愕然而语塞。现在我已记不清他当时说了些什么,用什么伪善的理由把我打发了。我记忆犹新的是,离开馆长家时,已是暮色苍茫,那份凄凉的感觉,淹没了我。 1994年11月,我到汕头一家新办报社工作。这个报社的人员走马灯似地换,要站稳脚跟委实不易。我靠多年来艰苦谋生培养起来的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站住了脚,不久被任命为副刊部副主编,实为主编,工资一千多元,是我当代课教师时的三倍。 报社要帮我把户口迁进汕头。户口进汕头要交增容费,具有大中专学历的交5000元,中专以下学历的则要交20000元。我向公安局递交了几次申请,总得不到批准,一拖再拖,拖了半年仍没个准信。后来,在报社一位很有门路的领导帮助下,前门后门一起走,很快就把户口迁进来了。有趣的是,有人帮忙,连学历也不重要了,只送了一份很容易伪造的学历复印件。单位为我交了5000元增容费,我自己负责2000元人情方面的费用。有些同事知道我只用了这点钱就把事情搞掂,都说“很便宜”。后来还迁“粮卡”什么的,自己又花了500元。 ……不管我现在身居何位,不管我今后如何风光,我将永远记住我在社会底层艰苦谋生的日子,记住提着礼品站在某些人的家门口时的那份忐忑心情,记住那些人的家属子女睥睨我的目光,记住离开时在我身后那一声关门的脆响……失意时,以此勉励自己;得意时,以此使自己冷静,并永远对弱势群体充满关注和同情。 在上面这些引文中,有些内容与我这封长信有些地方重复,可能还略有出入。在这封长信中我可能已经说过,我的好多带有自传色彩的文章,在谈到同一件事时,因为记忆的偏差,也肯定与写作时的心境有关,可能会不尽一致,我也不想在谈起某一件事时,去思索以前有没有记述过,去寻找以前的记述,以求表达的统一。我认为这种统一,倒不利于对真实情况的表现。比如某一件事发生的时间,我以前写为某一年,后来又记得是另一年,要求与以前的记述统一,可能是错误的,但后来的记忆,也不一定就是准确无误的。我也不想去考究,我允许偏差存在,我也相信,这种偏差微乎其微,无损于真实。有时在写一篇短文时提到某一件事,为了节省篇幅而绕开一些枝蔓,扼要地直接地把那件事表达出来,当较详细地陈述同一件事时,便可能略有不同了。比如“任教初二、初三两级三班的语文”,详细的说法是这样的:我原来教初二两班的语文,但因为原来教初三语文的陈致和老师离职,调整我教初二、初三两级的语文,初二两个班合并成一个班,记得这个合二为一的班,学生90余名,把教室挤得密密麻麻的。 《三十岁祭》中所写的“在民办代课教师中考试转正一批公办教师”,可能是指1993年那一次,显然不是1994年这一次。1994年这一次,我是能够转正的。后来转正不成,是因为我去了汕头。我去汕头之后,还到校长家去意思一下,请他找一位退休教师来代我的课,帮我保职。他答应尽力帮忙。放了寒假之后,他调离这所学校,当时听说是因为“乱收费”引起学生家长不满。这位校长对我付托的事,是重视的。在他调离这所学校时,打了我好多次寻呼。当时有一位与校长同姓的学生,也常常打我寻呼,我因为复机不方便,要花钱,便不再理他了。我那时候只有寻呼机,没有手机,办公电话被锁了长途。那时候到公共电话亭打一个长途电话,要下楼,要走一段路,要付3元钱。校长打我寻呼时,寻呼机显示寻呼人的姓,我以为是我那位对我十分亲近的学生没事找我闲聊,便不回复他。如果当时校长与我取得联系,把人事变动通知我,我会到接任的校长家意思一下,请他帮我保职。后来我到这所破祠堂学校看望前同事时,新校长怕我埋怨他,解释道:“我当时连你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帮你保职呢?”当时的政策是,教师是不能停薪保职的,但通过私人关系,不要公开,还是有人去打工,去做生意,却保住公办教师这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留一条退路。现在可能还有这种现象存在。在我的转正通知发下来之前,我的离职就被这位新校长报了上去,我的转正也成了泡影。现在想来,当时保住那个职位,可能也是白白花钱而已,因为时至今日,我觉得我可能再也不会回去教书了。但留下一条退路,有时也是很不错的,起码能让自己自信些。最重要的是还有养老、医疗等社会保障。按社会行情,用一个公办教师的工资雇一位退休教师来代课,学校是有赚头的;如果与校长关系好,停薪留职者是可以分到一点好处的。之所以要雇用退休教师,是因为退休教师不用上报备案。其他代课教师是要上报备案、争取转正的。 却说我当时已经要转为公办教师了,为何还要去汕头某报社求职呢?上文已经说过,是受到一位作家的刺激,也许还有虚荣心或上进心的因素,认为在汕头工作比在潮阳好,当记者、编辑比当教师有前途。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个原因与“鬼”有关。23点30分了,该睡觉了。卖个关子,把“鬼”放到下一章吧。 克文,我们潮阳县大致是在1995年改为市的吧。市的政治文化中心,就是以前的县城。 我在县城郊区一所很偏僻的初级中学任教。那所中学叫凤岗中学。校园原是一个颇具历史的大祠堂,从大门一直往里走,有三个厅堂三个天井,左右两边的厢房便辟为教室。后厅原是陈列祖宗灵牌的,现作为教务处、集体办公室、会议室等多功能厅。后厅两厢各有耳房一间,作为教师宿舍。有一间住着三位女教师,她们只在那里午休,她们家在县城,放学后就回家了。另一间便是我的栖身之所。我的小说《破祠堂的那一夜》,便是以这所学校作为场景的。听说这旧祠堂有鬼,我一个人在那儿住了好多个夜晚,却是没有亲眼见过。然而,这个所谓校园,白天热热闹闹的,阳气十足,倒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一到夜里,冷冷清清,雕梁画栋斑斑驳驳,大门一关,便有些阴森森了。我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要说怕不怕,单这情景,便很令人凄怆。有人劝我到外面租房住。那时我每月400元左右的工资,租了房,就不用吃饭了。还有人告诉我,邻近一所学校,晚上也只有一位老师在那里住,让我去和他合住。一位与那位老师相识的人,还带我到那所学校去找那位老师。那位老师也是一位代课教师,似乎有点孤僻,虽然同情我的境况,但并没有接纳我。他的居住环境与我相比,有天壤之别。他那里不闹鬼。他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独住。但他还是留我在他那儿过了一夜,他把自己的床铺让给我睡,自己去教室睡。我看出他没有接纳我的意思,就不好意思再去打扰他了。不知这位有过一宿之缘的老师,现在过得好不好。不知他是否记得我。 夜里我经常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课桌椅没来由地砰砰作响,一些脚步声似的声音,由远而近,在我门口停了下来,如果不转移思想,我仿佛能感觉到什么东西正站在我的门外。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由近而远,仿佛离去了,不久又转了回来,停定在我门口。我不敢开门看个究竟,只是把它想象成关了大门的破祠堂里有可能出现的动物,猫或老鼠,或者纸片或其它东西被风吹动摩擦地板的声音。尽管彼声和此声有很大的距离,但我故意模糊自己的判断。写到这里我要感谢我的母亲,她总为我求神,我的家乡有一位声名显赫的神明,叫孤圣老爷,相当于乡里的保安队长,专治在人间作祟的孤魂野鬼,香火甚旺。母亲求来了孤爷的香灰,包在红布里,让我带在身上。晚上睡时,我将其挂在床头。夜里不管外面如何怪声起伏,我的房间里总是风平浪静。 尤为让我恐惧的是,我所住的小屋,只有一面墙连接屋顶,另三面墙与屋顶有一段距离,当祠堂里面、我的小屋外面的空间怪声迭起时,我总怕墙头忽然探过一个头颅来。恐惧到了一定程度,人似乎变得胆大,我有时故意张开眼睛瞪住那些墙头,说服自己,即使看到鬼也不要怕,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 后来我有了女儿,我发现自己是那么地疼爱孩子。我想,我在风岗中学的那种境况,要是有个孩子与我相依为命多好呀!人怕鬼,可能是因为孤寂。有个孩子,不管他或她多小,我在浇灌父爱的同时也得到深深的慰藉,便不会疑神疑鬼了。孩子对我的依赖、我保护孩子的父性本能,会使我感到强大。我甚至想到要用这个学校作为场景再写一篇小说,我要写我当时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来历可以是友人临终托孤,可以是私生子,可以是弃婴。我对她无比疼爱,就像我后来疼爱我的女儿一样。只是她不会像我的女儿那样乖张,那样娇惯,那样任性。她是个苦命的可怜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苦命的孩子早懂事。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对我深深依赖。她很乖,我上课时,她抱着布娃娃坐在教室门口的一把小板凳上,静静地等我上完课陪她玩,喂她吃饭,教她读儿歌。放学后,我抱着她或拉着她的小手,到学校后面的田垅上散步,我采了一束野花给她,夕阳照在我们的脸上,花香弥漫在我们身上。我们到商店买东西时,她知道我没钱,瞪着玩具或糖果看,没有吵着要,只是瞪着看,我虽然没钱,但我宁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买东西给她。她甜甜的笑容让我心醉!晚上,我在查作业,她在我脚边玩。她困了,要睡了,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查作业。后来看了三岁女孩李思怡被活活饿死的事件,我心痛不已,悲愤难平,我曾打算写一篇题为《如果有来世,请做我的女儿,好吗?》的悲情散文来纪念李思怡,后来却写成了咒骂罪恶的血泪杂文。如果哪一天我要写上面那部小说,就把孩子的名字叫做李思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