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母亲,便想起生命的磨难,我会突然地鼻子一酸,心里涌起许多辛涩。 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孩子,有三个夭折。这对母亲是很沉痛的打击。在悲痛中重新站立起来的母亲,又得挺起肩膀,与父亲共同担负一家人的生活。母亲在苦难中学会坚强。 母亲富农的家庭成分是横在父亲仕途上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这使根正苗红、被称为山里秀才、年纪轻轻就被任命为大队(现改为村)干部并抽调公社(现改为镇)的父亲难免心存怨尤。 那时候的母亲,在田里拼死拼活地与生产队男劳力一起挣工分,放工回家时,男人们可蹲在墙角吸吸烟、说说闲话,母亲却要煮饭,在一家老小吃饭时,煮猪食、喂猪,在盘碗狼藉的饭桌上匆匆地把一家人的剩饭残汤吃下去,这时,生产队长又吆喝出工了。也许,体力的透支会冲淡精神上的痛苦。那时候的母亲,一方面为这个家含辛茹苦、全力以赴,一方面还得面临家庭破裂的威胁。当我们为了某个目标辛苦劳碌,使身体极度劳累的时候,往往是藉着精神上的一点安慰而挺过来。母亲当时的安慰是什么呢?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呢?当拖着疲惫的身躯踏进缺乏温馨的家时,母亲心里涌上来的是什么滋味呢?也许,死死地守住这个家庭,把这群孩子拉扯大,便是母亲当时唯一的信念。为着这个信念,任何生活的困苦和精神的折磨都无法使她屈服。 母亲个子精瘦,干起活来十分泼辣,她脚快手猛,百多斤的担子挑起来能匆匆赶二三十里路不歇肩。那时候家乡很讲究封山育林,每年农历九月属农闲时分,把山成片成片分给社员(现改称村民)割草,平时不准上山捡柴草。有十多名护林员巡山,把守各道上山路口。但母亲常常在月黑之夜上山割草,割后在山上晒。两三天后又在夜里上山把晒干了的草收拢,扎成一捆一捆,挑到三十里外的两英墟去卖。由于路口有人把守,母亲左拐右拐,所走的是无路之“路”。原来母亲是有同伴一起上山的,但有的吃不了这些苦,有的到了黑咕隆咚的山坳,因风吹草动、树影摇曳、禽兽鸣叫,吓得要命,最后只剩下母亲一人。说母亲什么都不怕是假的,她的过人之举,是生活逼出来的。好多护林员为我母亲的胆量所折服,有时也对我母亲开开绿灯,看到我母亲挑着重担在无路之“路”上披荆斩棘蹒跚而行也不忍心去追赶。他们是我古道热肠的乡亲呵! 我一度流鼻血,一串一串地往下直淌,如失控的水龙头(写到这里,我忽然神经质地浑身颤抖)。夜里睡觉时,仰躺着,血流进肚里,第二天大便全是血污,走路也有点走不稳了。母亲用秤跎吊在我的脖子上,秤跎的绳子压住了脖子上的血脉,血就止了,头也渐渐昏晕了。拿开秤跎,好了一会儿,静静地坐着不敢动。但不久血又流下来了……如此反复。母亲整夜整夜不敢睡,照看着我,口里念念有词,向三尺之上的神明一遍一遍地哀求,要用她的命来换我的命。那时候的母亲,也许知道稍不留神我的生命就会从她手里悄悄地溜走。现在想来,我为母亲没动过上医院的念头感到诧异。但我不怨母亲。我只是想起那些早夭的生命,想起那些贫穷、无知的农村妇女只能用土药土办法来对付无情的疾病,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现在母亲已六十多岁了,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母亲仍不得闲歇。不肖子如我者,除了继续让母亲操心、操劳,我一时找不到什么良策。1994年我进入汕头特区,几经努力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和一份令人称羡的工作,我曾接母亲来住,母亲与妻龉龃,怕我为难,回乡下去了。母亲为我能在城市立足而感到自豪,而面对满头霜发、容颜憔悴的母亲,我欲哭无泪。 (1995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