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写过不少信,最难忘的信却是一封不该发出的信。十多年过去了,想起那封信时,我依然十分愧疚。伤害别人的结果往往是伤害自己,那封信使我对此语深有体会。 1983年我还在中学读书,神差鬼使地迷上了写作、投稿,几乎每周都写有几篇稿投出去,巴不得一举成名。稿件投出后便是充满希望地等待,等待那些习作变成铅字飞回来。投寄着希望,收获着失望。整日里神经兮兮,患得患失。每当有人唤我去拿信时,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我只希望是报刊编辑部寄来的,比一般信封大的黄色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样报或样刊。然而我收到的往往是一封平信,薄薄的两三页信纸,相对于报刊来说,便显得轻飘飘的毫无份量。洁白的信封在那时的我眼里似乎是一张苍白的、令人看着不舒服的脸。我的心重重地跌落下来,沮丧得仿佛到了世界末日。那时候我真是“名”令智昏,鬼迷心窍,有没有发表作品,成了我快乐和痛苦的唯一理由。 信十有八九是他寄来的,写得密密麻麻的两三页。用鬼迷心窍来形容我当时的心绪实不为过,我极为功利,极为浮躁,一点儿也不想静下心来感受他对我的情谊。拿着他的来信,我居然有一种受愚弄的感觉,好像有谁说是样报样刊却变成他的信似的。 他小时候家贫如洗,来我家寄宿。一个狭窄的房间横着两张床铺,上面密密匝匝地挤着我和他以及左邻右舍借宿的男孩。我和他还算合得来,现在想来,这“合得来”有着他寄人篱下的诸多迁就。 他去当兵后便接二连三地给我写信。也许那时候,他还没有建立自己的社交网,我在他心目中是唯一的朋友。新兵连里,人地生疏,而他的新生活中有许多新感受、新发现、新喜悦、新苦恼,他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倾听。 然而我那时是多么自我中心呀,只凭着自己的心情,全不体谅别人的心情。我那时认为,与其给他写信、寄信,不如把时间、纸张、信封、邮票用来写稿、投稿。尽管我那时投出的稿绝大多数如泥牛入海,但我还是投出了大量的稿,而吝啬给他回信。我记得我给他回第一封信,勉勉强强地写了几句无血无肉的客套话,一页纸还写不完。他收到后很快来信,诉说我的信带给他的欢乐之情。 他那时的生活津贴只有八元,他还得攒起来寄回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买书寄给我。可是我那时的人生词典中,好像没有“感动”这两个字。现在想来,喜欢写作而不懂得感动,难怪我的“大作”总得不到编辑的青睐。 我给他的第二封信,便是我生命中一个刻骨铭心的错误。在这封信中,我说我只盼望着报刊编辑部寄来的样报样刊,对其它信不感兴趣。他的信哄得我满怀希望,拿到手上却是深深的失落,请他不必再给我来信了。 现在,他也许早已把这封信忘得干干净净,而我依然记得。这封寄出了十多年的信,依然在我生命的邮程中,从终点又回到起点,伤害着寄信人自己。 我现在打开信箱,最高兴的事便是在一堆印刷品、广告传单中,觅得一封寄自亲朋好友的信。 (1998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