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半的女儿依然站在摩托踏板上,站在我的下巴下面。我喜欢用摩托载她兜风。四岁半的女儿胖乎乎的,高度与宽度也均衡。女儿一直胖乎乎的,高度和宽度从日趋均衡到已经均衡。我头稍一低,下巴就抵住她的大脑袋。我喜欢用下巴摩挲她逐渐黑亮起来的头发,闻着上面洗发精的气味。 她刚出生时,最让我注目的便是脑袋之大。那时不但大,而且尖,削尖脑袋往里钻,钻进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女儿在两岁多的时候就已经长得比较协调,不会因头大而明显呈头重脚轻之态,协调不但是上下、四肢的搭配,五官的合作也颇为和谐。和谐就是好看。女儿不但好看,而且耐看,耐看得益于她的“份量”。女儿不是那种单薄的漂亮,不是那种病态的俏丽,不是那种玲珑的标致,而是大手笔的美,美得“厚重”,美得大气。女儿的肤色不白,这也是为了配衬她的大气。白净的肤色虽不能说是病态,却是与女儿的整体风格不相适应的。我这里说的是女儿的长相。 女儿的个性也是粗粗砺砺、笨笨拙拙、大大咧咧的。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哭呀笑呀大鸣大放,玩起来很疯。一些超市、麦当劳、肯德基都设有儿童乐园,她在里面蹦起跳落、攀上溜下,都是很耗体力的,她能不间歇地折腾几小时。她体壮力大。带她到这些地方去,看着她尽兴地玩,是我很惬意的休闲方式。与女儿在一起,我的头脑会变得很单纯,只感到人生的美好,没有什么烦人的杂念。女儿干不来细致的活,手工总是做得十分拙劣,简直是胡乱拼贴。写字很难不“出格”,描红一般都“出线”,涂色老是把许多颜色涂上去,涂得一塌糊涂,辨不清本来面目。她穿鞋总是左右颠倒。说了她多次,她穿起来也不再随随便便了,左看右看是研究性的眼神,可穿起来依然是左不左右不右。 如果凭上所述断定女儿是个粗心人,显然有失公允。她小小年纪,却已细心到令我吃惊的地步。有一次她与她妈妈外出时,妈妈忘记带钥匙,从此总是她提醒妈妈带钥匙;有一次她与妈妈去做客,妈妈把手机忘在亲友那儿,从此总是她提醒妈妈不要忘了带回东西。说这些话时口气很大人化,态度也不好,横着脸,瞪着眼,像是大人责备粗心大意、丢三拉四的孩子:勿再唔记得带钥匙呀!手机记得带呀!你有什么事吩咐她,你自己忘了,她却记得。老师布置什么家庭作业,她总是要把作业做好再去玩,她从不会因为玩而忘记做作业,尽管她很贪玩。她做作业的专注程度也是很让她妈妈担心的,妈妈常常要在她做作业半小时左右“干扰”她一下,动员她去玩一玩,或弄点好吃的叫她回过神来吃,暂时把作业忘掉。女儿这时的脾气会很不好,很不耐烦的样子,她不喜欢谁打断她做作业。她做起作业来甚至忘记小便,等到憋不住时就慌慌张张地往厕所跑,这时候往往会撞倒什么东西。 我的侄子侄女们都是以乖巧听话赢得我的喜爱的。我原以为我不会喜欢乖张任性的孩子,而我的女儿顽皮、乖张、古怪、暴躁、孤僻、固执,常常令我啼笑皆非,可我就是喜欢,没有理由地喜欢,仿佛我本来就是个古怪的人,只喜欢这种古怪的孩子。喜欢和爱往往是没有理由的,如果要我硬说出个理由,那只有一个,她是我的女儿呀!她的身上,她的性格、心理,都有我的基因,我的烙印。即使我并不欣赏自己的性格,但我的性格投影在女儿身上,我就喜欢起来,欣赏起来了。如果女儿听话取巧起来,像个小大人,一定没这样好玩了。 如果不是专注地做某件事,比如做作业、砌积木、玩娃娃家时,女儿是十分躁动的,她上窜下跳、鸡犬不宁,恨不得把屋顶掀翻、把地板踩塌。当她专注地做某件事时,会给不明真相的人一个错觉,以为她很安分,很恬静。其实你只要看她的眼神,如果你懂得观察和分析的话,你会看到一种力量,一种不安定的因素,一种内耗。她在思索,她在全神贯注。她凝神的目光使我不安。即使是玩,她也要加进不少想象的,我不知她的大脑袋里面在转着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她同我一样,没有悠然自得享受人生的命。她做事时看似安静,但心中的“烦躁不安”正在累积,当积累到一定的量,她便大哭不休。女儿的哭常使人“四米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我理解!她现在还小,她可以任性地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烦躁不安”哭出来,等到她有所顾忌、懂得掩饰与抑制了,即使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是惊涛骇浪,别人连知道都不,又怎能去分担和理解呢!躁动和抑郁,一静一动,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是两个极端,却是同一种心理状态,一个极端的人最容易走向另一个极端。这是我的悲哀,但我无法改变。我连自己都无法改变,又怎能去改变她呢!我仿佛看到了她的未来。我常为此黯然神伤。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动荡的生活是安定的另一种方式。我注定要终生辗转,来换取心的宁静。”不知有几个人读懂我。 她妈妈问她:“嘉嘉,你刚才哭什么?”大哭过后的女儿往往会有片刻的娴静,像个小淑女。这时候她偶尔还会流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她有时笑而不答,更多的是顾左右而言他,间或会说出个理由:“我要找奶奶!”其实在她外婆身边,她也没少哭的。好多事不需要理由,却需要借口。四岁半的女儿无师自通地使用起“借口”来,当然她本人并不知道这是借口,也许她和她妈妈一样以为她是真的为此而哭。我六七岁时就上山放牛,每到黄昏之时心里便没来由地极为难受,有时会一路悲号地赶着牛儿回家。那时候没有人问我,因之我不需要借口。 女儿嚎啕大哭的起因有时也不能说是借口,而应视为无名火的导火索,也可以看作不是先因后果,而是先有了女儿要哭这个结果,再找个原因套上去。她烦躁不安的心理因素像地下岩浆寻找着突破口一样,她的脸像六月天,她的泪像六月的雨,说来就来。为了显示她能干,她做得来的事不容别人插手,比如按门铃,开门关门,开关电器、电灯等。如果你不小心“染指”了她的“业务范围”,她便大哭不止,绕梁三日,余音袅袅。 我的女儿不会撒娇,这也是她与众不同之处。她的哭一点也不娇气,不是装腔作势的,不是尖声细气的,不是有声无泪的。她的哭声嘶力竭,她的泪汹涌而出。她只哭不泣。 说完她的哭,再说她的笑。她的笑也迥然于其他小女孩,她不会含羞微笑,不会嘻嘻轻笑,而是哈哈大笑,仰天豪笑。像哭闹一样,她笑闹起来也是纵情尽兴,响彻云霄。虽说是笑比哭好,但先写哭后写笑也是“先苦后甜”,寄望女儿笑在最后。把女儿的哭写得淋漓尽致,费了不少笔墨,写她的笑便只好一笔带过、惜墨如金了。 四岁半的女儿已经会打电话了。她只记得两个号码,在我这边打到她外婆那儿,在她外婆那儿打给我。她打电话像我一样高声阔喉直嚷,却学着她妈妈的口气批评我声大如雷吵死人。早几年在外面打手机时,我常引人侧目,那目光的内容我懂:“乡下笠”摆架势。好在现在手机早已不是“王谢堂前燕”,人家才会相信我打电话声音洪亮是出于习惯。 女儿好记性。幼儿园里教儿歌,她很快就背下来,回到家里便伊伊呀呀地念呀唱呀,还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地,把一家人都逗乐了。她两岁多时,她妈妈带她到一家商场门口领取奶粉公司的赠品,一年后,我载她经过这家商场,她便指着那商场门口直嚷:去拿奶粉!去拿奶粉!她以为天天有赠品大派送。会展中心搞食品展销时,她与她妈妈去领赠品,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装了一大袋,她很贪心,多多益善,其实她并不想吃,只是有人给她东西她就要。以后便天天吵着去会展中心,跟她说活动结束了,她不信,非得带她去亲眼看过才行。 女儿的吝啬也是十分可笑的。她的图书、玩具、食品再多,也不肯分一点给别人。在幼儿园里,老师吩咐小朋友们带图书来,换着看,她放着那么多漂亮的新书不带,偏偏挑一本破破烂烂的去,小朋友们都不肯和她换。午睡时,老师见她的小褥子比其他小朋友新、大,就向她借去盖,安排她与一个小朋友合盖另一条。本来这是讨好老师的一个机会,可女儿就是不吃这一套,去向老师夺回来,老师也觉得有趣,讲给我们听时,笑得很和蔼。现在,女儿逐渐愿意分一点东西给别人了。在女儿身上,我深刻体会到,吝啬是人的天性,大方是人的理性,是教育的结果。 女儿也有讨老师喜欢之处,她总是吵着妈妈早点带她上幼儿园,先去可以做好事,摆桌椅什么的,得到老师的表扬。我认为女儿此举并不是乖巧、讨好人,而是出自一种荣誉感。女儿是荣誉感很强的人,她学习认真,也是为了荣誉。 女儿还是个小守财奴,你给她钱,她像狐狸藏食物似的,妥妥贴贴地藏起来,还怕别人知道她藏在哪里。她的钱用手帕包着,放在她专用的小抽屉底层,在上面压上一本书,放上一些物品。以前,你无法向女儿拿到一分钱,但可以偷,或把“大张”换成“小张”,以前女儿没法认清数目、记得数目;现在,女儿已经能够认清并大致记得钱的数目了,你不能偷,但可以向她要了,年事渐长的女儿不再那么守财奴了。她有时听到妈妈说没钱了,会去抽屉里摸出一张最小的钞票,丢在地上,说:“拿去,不要老是说你没钱。放好呀,不要让爸爸偷走了。”听她口气,好像我常作案似的。女儿最小的钞票是十元。你给她十元以下的,她会说:“这么少的钱能做什么用呀?不要!”女儿拒绝什么时总用普通话响亮地说:“不要!”一些短语,比如“知道”、“再见”、“天气冷了”、“下雨了”,女儿总是用普通话表达,声音提高了八度,有点炫耀的意思。她学着她妈妈嘲笑我的普通话说不好,还模仿并丑化我说普通话的腔调。 四岁半的女儿终于愿意使用第一人称了。以前女儿总是在“无我的境界中”。她自言自语时,称她自己为“你”:你说呀,你要做什么呀?是玩娃娃家还是砌积木?要唱歌还是写字?跟别人说话时,称她自己为“她”:她要喝水!她要吃苹果!她今天不去读书。最狡黠好玩的是把“我”和“她”并用,这往往是在她做错什么事时:我骂她了,不要再骂她了。她骂了自己,就不让别人批评她了。 四岁半的女儿上下楼时总要我抱着她走。她埋怨我买的房子在六楼,太高了,害得她上下楼走得累死了。她还说我是搬运工,是专门搬运她的。我也乐意抱她。女儿最需要人家抱的时候我没有抱她,现在有“补偿”的意思。她胖我瘦,抱她上楼累得我气喘吁吁,但是我乐此不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