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我有着四处遛达的习惯,也许是放学后寂寞无聊之故,在别人眼里多少有些古怪,却也状若天马行空逍遥自在。其实我心里就像逐渐走近的黄昏,灰暗而苍茫,间或有点诗人般的忧伤或哲人般的悲壮,莫名其妙的。 我在城郊一所很偏僻的中学任教。那所中学的校园原是一个颇具历史感的大祠堂。从大门一直往里走,有三个厅堂三个天井,左右的厢房便辟为教室。后厅原是陈列祖宗灵牌的,现作为教务处、集体办公室、会议室等多功能厅。后厅两厢各有耳房一间,现作为教师宿舍,有一间原住着三位年轻的女教师,另一间便是我孤家寡人。大家门当户对,关门不见开门见,低头不见抬头见,倒也友好相处,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现在回忆起来,那段灰溜溜的日子里,能抖出几缕谲丽的色彩,或许便是与她们对门而居同桌而食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她们说这旧祠堂有鬼,吓得半死,便合伙在附近租了一所房子,搬出去住了。她们劝我也去校外租房。旧祠堂有鬼,我没见过,可这所谓校园,白天热热闹闹的,阳气十足,倒没什么感觉,一到夜里,冷冷清清,雕梁画栋斑斑驳驳,大门一关,便有些阴森森了。以前与她们一起,我为她们壮胆不少。现在撇下我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要说怕不怕,单这情景,便很令人凄怆。然而那时我只是个代课教师,同工不同酬,工资是其他教师的一半。她们三人租房是合资,而我却只能独资。要我租房,那无异于打肿嘴脸充胖,饿着肚子剔牙了。既然我无意于饿着肚子剔牙,对她们的好言相劝,便只好“蛤蟆垫桌脚——假硬”,我说:“我天不怕地不怕。”说得斩钉截铁,气宇轩昂。 从此放学后,我便独个儿漫无目的东游西荡,说得好听一点是哲人式的漫步,说得刺耳一点是疯子似地乱走。那天走着走着,竟领略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沿着幽幽曲曲的山间小径,翻过两座山之后,有一片古朴的小村子映入眼帘,错落有致的平房尽收眼底,约摸一百多户。村前有一所学校,一道围墙拢起了几间半新不旧的教室,大门上竖着一根旗杆。荒凉也好,幽静也罢,都给我一种诗意的美感。 这个故事虽沾点风花雪月,说起来却有些不雅。我走到校门口刚好内急,一进学校便直奔厕所。当我走出厕所,才发现一位青春靓丽秀发披肩长裙飘飘的女教师正在写黑板报。我悄悄走到她身后去看。她娟秀的字迹和五颜六色的粉笔,使黑板报显得缤纷悦目。她写黑板报那副专注的神情十分迷人,从容的举止显示着她的自信,我的到来没有使她显出一丝一毫的慌乱。静谧如画的校园,只有她手中的粉笔,与黑板沙沙低语。那个黄昏,因为她的出现而旖旎在我的记忆中。 那时候她也是很寂寞的,人在寂寞的时候是需要与人交流和被人欣赏的。我看黑板报的认真她一定感觉得到,并由此产生了与我说话的兴致。她写好黑板报转过身来,友善地微笑着看着我,说:“怎么样?提提意见吧。”她的开朗大方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我真诚地做了全面的肯定,然后就最后一首短诗提出了修改意见,只改动几个字,便使整首诗显得生动、别致。她听后,显得很高兴:“真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语中的。” 我问她:“你贵姓?”她爽朗地说:“我姓林。你呢?”我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她欣喜地说:“我以为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呢。原来我们是同行。你也教语文吧?”我点头“嗯”了一声。她显得更高兴了:“那今后我还要向你多请教呢。”稍顿,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热情地说:“到我房间里坐一会吧。”我说:“好吧。”怎么不好呢?我正为打发时间发愁呢,到她的房间里去消磨时光真是令人乐此不疲的事,我心里乐得不行,却不致喜形于色。 感谢文学,给我们提供谈之不尽的话题。共同的爱好,使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见如故。 她那所学校内宿的老师只有她和老校长一家。她去年才师范毕业。她说,由于没花钱找人,才分配到这所没人愿意来的学校任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调出这地方。说这些话时,她分明有些无奈和落寞。 那晚,她热情地留住了我,请我吃了晚饭,便落落大方地带我到校长家串门,向校长介绍我时,居然说我是她师范学校的同学。 她与校长的女儿合铺,我便在她的房间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送我走时,她说:“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今后你可要常来看我。” 她第一次到我所在的这所中学来时,放学后的校园空落落的,旧祠堂在逐渐走近的暮色中,显得更加衰败、苍凉、昏暗。她微张着嘴,环视着四周,眼神凄楚,沉默了好久才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在引述她这句话时用省略号而不用问号,是因为我早已如实相告。当然她说这话时是有点询问的口吻,但询问的成分不多,只是表明她不愿相信这破祠堂就住着我一个人这个令人心寒的事实。 也许是因为她比我更害怕寂寞,再加上同病相怜之故,此后她总叫我到她那儿去。她自己做饭,她说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两个人一起吃才有滋有味。一到她那儿我也不愿走,一个人在破祠堂里胆子麻麻的,无所谓怕不怕的,就像痛苦得麻木了就不知痛苦了一样,并非胆子大。一离开那鬼地方,感觉又鲜活起来,便很害怕回去。好在我每次去她都留我住。我第三次在她那儿住,去洗澡时,她拿出一套男内衣裤给我换,她说是特意为我买的。从此她那儿总有我换下的衣服,到她那儿去便有点回家般的感觉。她对人家的闲话满不在乎。她的同事都把我当成她的男朋友了,可我不敢对她产生奢望。我们在一起时的感觉是美好的,似乎比友情多一些,却又不像爱情,倒有点亲情般的。我不知她对我是否有过特殊的感觉,我对她却是从没“触电”的,也许是因为一见如故,一下子失去了距离,亲近感限制了想像的空间,便只有温情弥漫而没有激情飞扬;也许是因为我出于自尊或自卑的理智和潜意识中的克制。坦率一点说,第二个“也许”的可能性更大。 其实我稍不小心就会把她爱上了,至少有两次差点儿就爱上了她。一次是我和她漫步在我去她学校都要经过的那道山间小径上,我对那儿早已熟视无睹,找不到什么感觉了。可那天却心思细腻而敏感,觉得那儿的树木是那么婀娜多姿,风景是那么幽雅宜人,而走在我前面的这个女孩是那么绰约飘逸,仿佛山峡之灵秀,花木之精魂,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她唤了我一声“李老师”,使我回过神来,赶快寻找话题,赶跑险些产生的那种感觉。一次是她在破祠堂里陪我过了一夜。 本来我是不敢留她的,尽管我心里非常希望她留下来,但总觉得要她留下简直是异想天开。那天已经很晚了她仍没告别的意思,见我看手表,她说:“想逐客?”我说:“我是怕天太晚……”她偏着头俏皮一笑:“为什么不留我?”我说:“我能留住你吗?”她说:“你从没挽留我,怎么知道留不住我?”我喜出望外:“那你留下吧?”她半真半假地说:“我想当作家,体验一下住破祠堂的滋味。” 我们在房间里煮速食面吃。 饭后,我问她洗澡吗,她让我先洗。她一个人在我房间里看书,我到厨房里烧水,浴室也在厨房里。我洗澡后打来了一桶水,准备让她在我房间里洗脸洗脚擦一把身子就行,我以为她没带内衣裤来换,不洗澡的,没想到她从小小的挎包里取出一套内衣裤来,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没带毛巾来,她愿意用我的面巾洗脸,用我的浴巾洗澡,就像我去她那儿也用她的面巾浴巾一样。 我提着水带她去厨房,把水放进浴室。她进浴室后叫我别离开,她说她有点怕了。我说:“你放心吧,这么晚了,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在厨房里。”为了给她壮胆,我还声情并茂地唱起歌来。 回到房间,我写教案,她帮我查学生作文。 十点多,她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我说:“你先睡吧。你睡床上,我打地铺。”她说:“只要我们不做出非分之事,一起睡在床上有什么关系呢?孤男寡女同室过夜,让人知道了总是说不清楚的,谁相信一个在床上一个打地铺呢?” 每次想起那一个夜晚总要费一番琢磨,琢磨的问题有两个。其一,那夜我为什么会对她毫无非分之想越轨之举呢?我将此经历写出来是会被人耻笑的。就像现代人说柳下惠是同性恋者一样,知道我那一个夜晚的人,都说我不像个男人,而我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是正常的男人。其二,夜半时分的怪声究竟是什么? 第一个问题我倒有几个说得过去的答案:当时那个环境使我根本没有那方面的兴致,我想保持纯阳之身以十足的阳气抵抗有可能存在的阴邪之物,我不想在那个祠堂里做出有可能冒犯神灵之事。 第二个问题我至今不得其解。其实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些无法揭开之谜,只是事情一过去就不在乎了。在那个祠堂的其它许多个夜晚我也不是没有听到不知其所以的声音,只是那个夜晚的怪声似乎更为诡秘,或许是因为她的恐惧而增强诡秘感,并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得了强迫症似的,每次想起来总要琢磨一番。 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一些脚步声似的声响,由远而近,在我门口停了下来,如果不转移思想,我仿佛能感觉到什么东西正站在我的门外。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由近而远,仿佛离去了,不久又转了回来,再次停定在我门口。我不敢开门看个究竟,只是把它想像成猫或老鼠——关了大门的破祠堂里有可能出现的动物,或者纸片或其它东西被风吹动摩擦地板的声音。 她瞪着一双惧悚的眼睛问我:“是什么声音?”我随口说:“是老鼠吧。”我哄她,也哄自己。她一定是不信的,侧过身子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抓着我手臂的手分明有些颤栗。那一刻我对她无比怜惜。 直到远处传来雄鸡报晓,那声音才消失了。为了消除她的紧张,使她安然入睡,我膝坐着很认真地给她按摩。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