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劝善的文章有嗜好,手头积了几份剪报:《乐于助人有益健康》、《贪污受贿容易致病》、《善恶影响人寿命》等。合起来看,甚觉有趣。这3份材料都是援引外国著名医学家或心理学家多年跟踪调查或研究得出的结论。有几段话摘录如下: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乐于助人、常常行善的人,可以得到人们对他的友爱和感激之情,从中获得内心温暖,缓解了日常生活中常有的焦虑。” “乐于助人、常常行善的人有益于人体免疫系统。” “一个心怀恶意、损人利己、和他人相处不融洽的人寿命比较短。视别人为敌的人,往往一触即发暴跳如雷,非常容易使血压升高,甚至酿成任何药物都难以治愈的高血压。” “贪污受贿、盗窃等违法乱纪的人,经常坐卧不安、夜晚失眠、烦躁苦恼,这些人的寿命无论如何比大多数人短。” 劝善,似乎历来是哲学、文学、宗教的份儿。哲学,是关于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学问。哲学劝善,为人们确立一定的伦理观念、道德准则,树立一定的人生观。文学劝善,一般以人物、故事情节为手段,贬恶扬善,使读者在生动形象的字里行间得到潜移默化。哲学劝善重于理性,文学劝善偏于感性。宗教劝善以玄秘为手段,以其教义为指导。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神时时刻刻监督着你,连你想什么都知道,何况干什么?你因害怕报应,害怕惩罚而诚惶诚恐,不敢胡作非为,即使心存邪念,有贼心无贼胆,也得“狠斗私字一闪念”,唯恐神明降罪。似乎只有伟大的神,才能对人类实行最彻底的统治,对人性中的丑恶实行最彻底的约束。 现在,在中国,似乎较少有人极为忠诚于某一信仰,很少有人坚定于某一信念,哲学、宗教劝善的力量弱化。文学呢?现在的人越来越复杂了,一本书影响一个人的成长、把一本小说中的某一人物当成楷模的事越来越少,甚至可笑了。现在这个社会是成就强者、牺牲弱者的社会。而所谓强者,有些纯属巧取豪夺之流、投机钻营之徒;所谓弱者,也并非都是无能之辈,有些人的失败仅仅是因为自己太过安分守己、太过温良谦恭让,在不够合理、缺乏秩序的竞争环境中被淘汰了。比如“忠厚老实”本来应是一种美德而被推崇,现在,“忠厚”被当作“憨”、“傻”,“老实”总和“不中用”扯在一起,“老实可欺”,被欺凌的角色,自然不中用了。假如社会尊重老实人,大家不是瞄准老实人去欺凌,不是拿他当“铺路石”、当“牺牲品”,而是根据老实人的真才实学放在恰当的位置上,让他发挥能力,那怎么会“不中用”呢?整个社会看起来是越来越富有了,也越来越物化了。五光十色的当代生活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昨天所恪守的观念在今天或许就受到冲击。动摇和变化似乎就意味着头脑灵活,恪守就是冥顽不灵了。即使你在书本上获得某种观念或某个人物模式,想以此来规范自己,但一回到现实,便被光怪陆离的现象搅得无所适从了。理想主义,以往的文学精神,在极为现实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了。 在这种情况下,医学也参与到劝善之列。行善有益于自身的健康,这不是医学版本的“善有善报”吗?有人说“行善,是有钱人伸手向穷人乞讨仁慈名声的手段”,这当然属于“谐趣”,所谓科学的说法是,“得到人们对他的友爱之情,从中获得内心的温暖”,以使自己精神愉快,缓解焦虑,增强免疫力。问题是,行善会精神愉快的人,你即使不借助于“神的公正”来给他以善报,不对他大谈什么“行善养生学”,他也会去行善的。行善会精神愉快的人,是心地善良的人,他的行善,是出乎心底的善良,没有任何功利之心。然而,善良的人不见得会比别人有更多的快乐,因为这类人心地仁慈,易动恻隐,人家的凄惨会使他悲哀。“慈悲”一词在我看来,就是心慈则悲。如果行善不是出乎心底的善良,而是为了得到回报,那么,得不到回报就像做生意亏了本,弄不好会急火攻心,哪里有“内心的温暖”来“养生”! “一个人心怀恶意、损人利已、和他人相处不融洽,寿命比较短。”我看不然。手头也有一份资料,通过实验反驳“好人长寿”论。某国某敬老院的两位老人迁入新的敬老院,两人代表两个极端:一善一恶。两人身体素质不相上下,善者到新环境后不久便病逝了,恶者还活了好几年。凭此断定“善者并不长寿”似乎尚欠充分,但细加分析却不无道理。善者要获得众人的尊重,需要一段时间。善者要谦让,要自我牺牲,往往还必须经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阶段,等到被公认为善者而获得尊重,才能感受到与他人融洽相处带来的欢乐。到了新环境,善者又得从头做起,善者善待别人,也希望得到别人的善待。在新环境里,陌生与冷漠使善者受不了。恶者则不然,他已经习惯了戒备与冷漠。他待人以恶,人家倒不敢欺侮他。善者不与人明争暗斗,有时需与人讨个说法时倒口笨舌拙了。恶者“斗争经验”丰富,吵起架来常常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视别人为敌的人,往往一触即发、暴跳如雷。”此语也不耐推敲。发怒当然不利健康,但“发怒”与“视别人为敌”毕竟是两回事。易怒是一种坏脾气,并非善恶的问题。为人善而刚直者,遇到不平之事,往往怒发冲冠;大奸大恶者,绝非动辄暴跳如雷之辈。 说到“违法乱纪之人,经常坐卧不安、失眠”,我也不敢苟同。因违法乱纪而坐卧不安者,一是胆怯怕暴露,一是良心发现。违法乱纪给他们带来了不安,这是他们对自己的惩罚。惩罚有两种结果:一是悬崖勒马;一是经验越来越丰富,胆子越来越大,心越来越黑,脸皮越来越厚,何来不安!如果失眠了,那或许是正在挖空心思钻空子,以便更好地损人利己、以公济私;如果苦恼了,那或许是看见别人拿得比自己多,手段比自己漂亮,暗恨自己无能,想“见贤思齐”呢。 如此说来,“行善养生论”便一无是处了么?非然也!其良苦用心是值得肯定的,说不定对某一些人多少还有点作用。然而,如果我们的精神真的沦丧到要靠养生学来劝善,那不是很让人悲哀的事么? (1998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