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九岁那年,走进社会的第一个驿站,便是一个偏僻的山区小镇,当时称为区,我是区委办公室的资料员,还兼职文化站工作。 与我同宿舍的,是刚毕业于农业中专的小张,他比我大一岁。我们两人很谈得拢,无话不说。 小张有一位还在读书的女朋友,是从初中同学发展起来的。他们几乎每周都要通一次信。小张说他读书时只喜欢数理化,一上作文课“头发比筷子还大”,写信是作文的“近亲”,说话时流流畅畅,拿起笔来就卡壳了,头脑如一团乱丝,怎么也理不出个子丑寅卯。他说在学校写情书是同宿舍的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凑成的,现在给女朋友写信都是以工作忙为由,三言两语了事,女朋友已表不满,她说山沟里多有鬼灵精怪出没,小张是被哪位狐仙迷住了,不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小张好不着急,求我相助。我写回信,当然得先看来信,于是我成了他女朋友那一手洋洋洒洒行云流水般的文字的第二个读者。 这是一个寻梦型的女孩,细腻、纯真、富于情调,对人生常常有一些脱俗的见解和独特的思索。也许是为了让我把信写得更具感性,小张还让我看了她的玉照:丰润厚实的朱唇微启,如思如诉,欲诉还休;清秀的眉眼间弥漫着淡淡的伤感;目光如烟似梦,像诗一样充满韵味,有一种脱俗的气质和聪颖的灵气。 读她的来信,尽管我的表情轻描淡写,但我内心常常涌起许许多多的感受:有温馨,有慰贴,有甜蜜,有感动,有轻愁,有低吟浅叹……给她写信,从开始的敷衍变成认真的投入。我用清丽、凄美的笔触,把心中如花的忧郁,化为纷披的谲丽,洒落在别人的信笺上。不知不觉中,我走进了我本来就不该扮演的角色,在这个不光彩的角色中演绎真实的自我,忘记了生活的真实。小张抄我写的信时,常常大呼小叫:“哇!你真了得,把我的心事写得如此细致,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虫。”有时则说:“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这样想的,经你这一写,我觉得真的是这么回事了。”而更多时候,他说:“无聊、乏味的山区生活,我只觉得沉闷,在你笔下,怎么就有这么多诗情画意?” 后来她进山来了。 她朝我轻轻一笑。我有点作贼心虚似的,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一来,我义务当了一会电灯泡,就离开了房间。我这颗电灯泡的使用时间还真得讲究一下,她一进房间我就脚底抹油是不行的,而亮得太久也不好,会照出一些尴尬的脸色。 后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趟。 有时她来了,碰巧小张不在房间,我便陪她坐一坐,聊一聊。跟我聊天她似乎很有兴致。 这一次她来时,小张去县城开会了。她怎么会在小张去开会时来呢?他们不懂得打电话约定时间吗?又不是非常时期,用得着突然袭击吗?我正纳闷,她却说小张去开会她知道,“他不在我就不能来吗?我这儿不是还有一个朋友吗?你不欢迎我吗?”她调皮地望着我,似笑非笑。 喝了几杯茶,她要我陪她到后面的水库坝上走走。水库坝上的景色很好,高峡平湖,湖光山色,波光潋滟,风爽气清,垂柳依依,绿树婆娑。本来陪她去水库坝上遛达是小张的专利,这次却让我“盗版”了。作为小张宿友,他不在时陪他女友走走,于情于理也无不可,但与她鱼来雁往这么久,我怕言多必失,冷不丁露了马脚。陪着她慢慢地走,我的心像一尾网上的鱼,活蹦乱跳。为了掩饰窘态,我摘下一片叶子,折成叶笛吹了起来,神差鬼使地,吹出来的曲子竟是当时十分流行的《慢慢地陪着你走》。我吹完时,发现她正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幽幽。 她说:“我不会去爱一个把女朋友的信拿给别人看的人,更不会去爱一个给女朋友写信也要别人代写的人。” 我低头不语。 …… 拒绝她时,我的心似乎裂成两半。小张与我亲如手足,我怎能横刀夺爱呢? 临走时,她说:“你太天真了,小张与你是不同类型的人,你以为她真的与你情同手足吗?” 年底,区委办公室主任调走,而我作为区委办公室资料员,能力和成绩有目共睹,许多人认为可能会提我当副主任代主任。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一拿起笔就头痛的小张,当上了一直由笔杆子担任的办公室主任。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之后,他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总要表现自己比我高明,比我能干,总要把我写的材料改来改去,改烂了,便说是我写得不好。 我自动离职,受聘当上一份小刊物的编辑。 不久,长得颇为英俊的小张结婚了,妻子的相貌难以恭维,却是一位副县长的千金,也是区长的小姨。后来我才听说,小张早就对这位小姐有意思,只是未得芳心,故脚踏两船,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这几年小张可谓官运亨通,春风得意。 不知道那位纯真、脱俗的女孩,现在过得可好。每想起她,便有一丝牵念在心头。 (1998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