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学考试的教材,忽听工友喊我,说有人找我。我抬起头来,你已如一杆劲竹,高挑而蓬勃地立在我眼前。 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我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其时正值酷暑,烈日炎炎,工棚如同蒸笼,气味也很是与鼻子过不去,刚刚进来的你一时难以适应。你说给我送来刚印好的刊物,里面有我的文章。我道谢之后,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你说好吧,便同我一起走出工棚。 我们走进一家很洁净的小店,叫了几道菜,搬来几瓶啤酒。啤酒真是好东西,撬开啤酒瓶盖,也打开了话匣子,喝了几杯,喉咙一滋润,话就更流畅了。要是没这啤酒,两个很生份的人,正儿八经对面而坐,真不知该谈些什么。现在我们边喝酒边谈文学,又从彼此的生存环境谈到社会、人生。话一投机,越说越多,不知不觉都灌了七八瓶啤酒。直至夕阳将坠,彩霞满天,才离开小店,握别在暮色苍茫的十字路口。 我们认识的缘起,是你所供职的文化馆的宣传栏中的征稿启事。知道你们馆所编的文艺刊物正在征稿,我便把自己的打工日记整理出十多则,投进你们的投稿箱。于是就有了我们的交往。 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身体的劳累算不得什么,精神上的孤寂才是最苦闷的。认识了你,就像地下党找到了党组织,我不再孤独无依了。工地与你离得很近,来往也十分频繁了,当然,主要是我去你那儿,在你的办公室里看书阅报,写写东西,还帮你改稿、校对,在你的宿舍里与你促膝谈心,胝足而眠。我们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的学养彼此滋润,我们的气质相互交融。 那天我感冒、发烧,你来看我,知道我没去看医生,你生气了,说:“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打工仔,如果不爱惜自己,失去了健康,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工友们都去做工了,宿舍里撇着我一个,要喝杯水也不容易。面对此情此景,你黯然神伤。你说:“我们先去看病拿药,然后到我那儿去吧。”我见你说得恳切,便依你而行。一连几晚,我都住在你那儿,看着你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想说些感激的话,又觉得见外了。 那天,见你闷闷不乐,我问了,起初你说没什么,后来我问得紧了,你才对我说出对工作环境的不满。你说你的上司不学无术,却不懂装懂,处处干预你,使你难以尽情发挥,深感压抑,刊物编得好成了他的成绩,由于他的干预而出了点毛病,批评都落在你的身上。那天他拿了篇狗屁不通的所谓论文来让你润色,要你改得可在省级或省级以上报刊发表,他评职称要用的。他欺你是贫困地区来的打工仔,给你很少的报酬,却要你干很多杂务。这户口、编制之类却是镜花水月。既看不到前途,又赚不到钱,你打算另谋生路。 几天后,我在脚手架上看到你来找我,忙下来。 你说你是来与我道别的。 我问你找到新饭碗了吗,你满脸茫然,我便有些戚然了。 你忽然笑了起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你放心,我不会混不到饭吃的。不久前,还有位漂亮女老板请我去吃软饭呢。” 我知道你后面这句话是真话,你把它当玩笑说说,是想让我笑一笑。我却笑不出来 。其时,灿烂的阳光洒落在你俊朗的脸上,而你的笑容,分明有些苦涩。 背囊轻轻,寂寞沉沉。扛一把吉它浪迹天涯。你孤独的背影在充满灰尘的空气中显得有些悲壮。 耳边仿佛传来一缕歌声:“……人生总有许多不如意,世道总有一些不合理,兄弟,我亲爱的好兄弟,你好好干,你好好干不要泄气……”这是我所作的一首歌。我在心中把它轻轻吟唱,为你饯行。 (1998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