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菜花姐弓着腰往溪里看,不知是在看出早操的小鱼,还是在看自己的脸。 一条尾指粗的鱼滑过她的鼻梁。 她将桶按进水里。 明明看见有一条鱼溜进桶里,挑起来时,鱼不见了。 鱼在水中笑。 清清的溪水轻轻的,菜花姐走得飞快。纤腰扭动着风韵,风韵沾满了目光。 一朵彩霞飘进桶里了。 二 ——正月点灯笼,点呀点灯笼…… 谁在唱。 新媳妇提着一桶猪食走进猪寮。她在洞房里憋了三天,今天可出门干活了。哼着歌谣,眼睛里笑意盈盈。晨曦中,生动着一抹酡红。 她把猪食倒进猪槽。 猪把头埋进猪槽。 猪槽见底了。 猪肚子圆了。 三 一只鸡飞起来。 一根黑色的箭从它翼下掠过,窜进黄昏。 ——是柴头兄的狗。 “狗呵——”大薯婶的声音。 她的孙子又屙屎了。 四 远远看见晒谷场上扯起了一块白布。 荷锄而归,比往时提前了半点钟。 孩子们抱着破草席,扛着矮板凳,去占位了。 杆子上的喇叭不可一世地叫。 光柱射到银幕上去了。 孩子们在光柱里比划着手指。银幕上“群魔乱舞”。 出现火辣辣的场面了。姑娘们以掌掩面,指缝里的眼睛炯炯发亮。 五 刚下过一场雨,溪水有点黄了。 番薯兄在香蕉园里挖蚯蚓。 挖到几条蚯蚓的番薯兄握着长长的钓鱼竿往溪边走。 鱼在有点黄的溪水里看不见人,但看得见蚯蚓。 鱼咬钓了。 一条半尺长的鱼跃上半空。 六 虹弯着腰在村头的鱼池里饮水。 孩子们咚咚咚往村头跑。 鱼池里没有虹。 虹在山那边。 七 ——棘仔花,白茫茫,阿妹送饭到田间,保佑阿兄收成好,金钗重重打一双。 ——兄,吃饭了。 兄喊牛停下,解了犁。 妹牵牛到山脚吃草。 兄蹲在田头吃饭。 吃好饭,卷了一支喇叭烟,一口气吸了半截。眼睛望着远处,在想心事。 一只青蛙跳进水里,“扑”地一声。兄斜过眼去看。青蛙躲在一块突出水面的土块后面,探出一个绿脑袋。 八 山脚下有一头母牛,悠悠然地吃草。 妹牵牛走到它身边。妹的牛努起嘴要去吻母牛的尾。母牛甩着尾巴走了。妹的牛讨了个没趣,表情讪讪的。 妹吃吃地笑。 九 门口的灯光很薄。 一把蒲扇,扇落点点滴滴的先人轶事、地方掌故,是村史的点滴。 小孩俯卧在草席上,翘起脚底,拍打着脚片子,似懂非懂、漫不经心地听着。 点点滴滴的村史,有些扇进孩子的耳朵,蓄进孩子的心里。有些被风飘走了,仿佛雨点落 在地上,化了。 一部长长的村史,便这样在漫不经心中口口相传,代代相承。 远远看去,是些人形的轮廓,如剪纸。 十 榕树下,篾匠正在削竹篾。 ——我干这一行二十多年,从未削破手指。 牛皮吹大了,吹走了神。 篾条与鲜血邂逅了。 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又削着“老迹”。 十一 长长的篾条拉来了收获的季节。谷箩补好了,秋天也丰满了。 风从树林间挤过来,田野里有金色的潮水起伏着。 阳光沉甸甸的。 十二 下半场了,名角出台了。 不安份的小孩在母亲臂弯上睡着了。 后生姐打着呵欠回房睡觉了。 后生姐一走,后生兄的眼皮便打起架来,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星光凄美。夜空浩渺幽邃。 大锣大鼓静了,打打杀杀的到后台去吃宵夜了。武戏进入文戏。 四野一片静寂,天地间只有一支二胡和一个老生。 “……见血书,好似乱箭把心——穿……”是未来的小国皇帝刘智远在拖腔。浑厚圆润,中气十足,荡气回肠,不绝如缕。 人稀少了,北风似乎更来劲了。 闭着眼,晃着头,台下的老戏迷“入戏”了。 北风挟着“曲肉”,灵魂浸溺其中,仿佛冬泳,凄冷彻骨而酣畅淋漓。 十三 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光着腚,赤着脚,摆着莲藕般的小手臂,紧张兮兮地往前跑,小嘴咧得大大的,吊着涎丝。笑得很急,笑声很脆。 年轻的母亲急急地跺着脚,装作追得很紧的样子,直喊:“着了,着了!” 重心不稳的孩子终于跌倒了,扁着小嘴,想哭,扭头见母亲还没追上来,便重新站起来,又往前跑,笑得更响了。 (1997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