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到连绵起伏的大山去走一走,就会对“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感触良深。深陷于层峦叠嶂之中,已感荒无人迹,忽见一座大山后面升起了袅袅炊烟,你便会惊喜地叫唤:“山后有人烟。”你忽然觉得“人烟”这个词是多么贴切。有炊烟的地方便有人,便有村落,哪怕是几个人,几间石屋,一户人家,也会使我们在博大恢宏的大自然面前,感到孤独和渺小的那份惆怅,随那炊烟飘散。人,是多么需要同类呵,只有在拥挤的都市中,我们才会感到人与人之间的淡漠。 当你与那憨厚的笑脸、饱经岁月风霜却依然单纯如水的目光相对而坐时,你在感到亲切、愉悦的同时,忽然又生出了困惑:“你们怎么会住在这里呢?”他们便会对你讲起一世祖“创寨”的故事。 每个村都有一部村史,每个家族都有一本族谱,有文化的则整理成文字,没有文化的则靠一代一代人口口相传。就像孩提时总要问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一样,成人之后常常要追寻祖宗的源头,总想更深地了解自己的根。 人口的迁徒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没有一人能对我谈起一世祖为什么要从福建千里迢迢,翻山越岭,来到这样一个山坳里生活。大家只知道他带着父母的骨殖(那是他的根),带着一条忠实的狗(那是他的伙伴),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创寨”。他为什么选中这里呢?是“风水学”告诉他这是一块宝地呢,还是这里的明山秀水、肥沃土地留住了他的脚步?后人连他迁徙的原因都说不清楚,又怎能知道他当时的心思灵动呢?或许他逗留在这里纯属是他流浪途中的一个偶然;或许是筋疲力尽,难以跋涉了;或许是扭伤了脚,要休养一段时间;或许是来到这里已是黄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在这里餐风宿露,第二天又逢下雨,只好搭起简易窝棚苟且栖身。这一苟且,便苟且出一个几千人的村落,周围的几个小村,也是在这里移出去的。难怪今人有说:“故乡,只是先祖流浪途中的一个驿站。” 把一个村的诞生当成先祖流浪途中的一个偶然,一次苟且,后人似乎接受不了。把一些偶然当成必然,以加重人生的份量,也是宿命论的一个来源吧。于是,便有了“仙人托梦”之说:一世祖挑行李的扁担走到哪里折断了,便在哪里“创寨”。当然,“仙人托梦”不一定是后人杜撰,也有可能是一世祖“创寨”后传给子孙的神话,就像一些农民兄弟做了皇帝之后,总要制造一些神话以表明自己非同小可一样,或许还有要后人珍惜脚下这片土地的意思。 每个村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这些文化包括:一世祖“创寨”的传说,村名、地名的传说,风俗及风俗来源的传说,山水传说,先人掌故,俚语歌谣等。 我们的村叫林招。据传,一世祖来到这里“创寨”后,才发现不远处有几户姓林的人家,一世祖与这几户人家来往甚密,初来乍到,也得到他们的不少帮助。后来,一世祖娶妻生子,人丁兴旺,日子红火,而姓林的却老弱病残,一代不如一代。有的远走高飞,到其他地方“创寨”去了。留下的几位干脆跟了李姓。为纪念这片土地的“开拓者”,村名便叫林招:这片土地的人烟,是林家招来的。 我们村的人从来不吃狗肉,这一习俗的来源是这样传说的:一世祖开荒种田,疲惫不堪。夜里天火烧山,火势直扑窝棚而来。那条从福建带来的狗在门口狂吠不已。可一世祖就是酣睡不醒。那条狗便跑到河里浸湿身子,来扑灭窝棚周围的火。小河的水干了,在石窠里有一条土名叫“羊肝”(学名?)的鱼,不断地用尾巴把石窠里的水戽出来,溅湿狗的身子。后来,狗和“羊肝”都死了,只有一世祖安然无恙。于是,便有了不吃狗肉、不吃“羊肝”的习俗。 我们村有旗山、排金山、赤米溪、黄竹坑、金高椅、天子地等地名,这些地名有一个共同的传说。 在有我们村之前,这片土地曾出了个叫“侯弓钻”的人物。他的父亲葬上天子地,便有了做皇帝的“根基”。他把家中的黄豆撒出来,便变成金盔银甲的士兵,所谓“撒豆成兵”是也!他把这些士兵带到山坡上操练,便有了“排金山”。他阅兵点将所坐之处,便是“金高椅”。士兵的食粮,便是赤米溪的沙所变的赤米。有一天,他的老师送给他一支神箭,要他在鸡鸣三遍之时,把箭向北射去。晚上瞌睡,醒来时听到鸡鸣,问母亲:“鸡叫几遍了?”母亲说:“一遍。”又瞌睡,醒来又闻鸡鸣,又问母亲。母亲很不耐烦,哄他说:“已经三遍了。”他起身张弓搭箭,射向北方。皇帝早朝,见箭插在自己的宝座上,大惊,令国师测出谋反之人,带兵征讨。侯弓钻带兵迎敌,嘱咐母亲不断把家中黄豆撒出来,变成士兵前来增援。母亲吝啬,只是一点一点地撒出黄豆,变成的士兵数量少,挡不住王师掩杀。最后,全军覆没,战旗变成了旗山。侯弓钻躲进长满黄竹的黄竹坑,王师捉住侯母,侯母贪生怕死,带路来杀侯弓钻。王师挥刀砍竹,那些黄竹砍下一株,立即长出十株、百株。侯母告诉他们破竹须用锯子。锯子一锯,那些竹竟流出鲜红的血来。原来,侯弓钻是“竹精”托生,化成竹被锯死了。传说中还说“锯子”,便是“锯死儿子”之 意,意在谴责侯母。这一说法实为牵强附会,“锯子”一词,“子”乃词缀,并无实义。 村落,便是这么有意思的地方。 (1996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