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的大雨在山野中显得很有气势。下山的泥路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平日里因母牛而争风吃醋争强斗胜的雄牛们都耷拉着脑袋,只管往前走。放牛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踩着牛的足印走,稍不留神便滑了个四脚朝天。我年纪最小,跌了几跤,便哭着。她们是上山拾柴草的,挑着柴草走在我们后面。她放下柴草担子,走过来背着我走,一直把我背到山下,才重新上山去挑柴草。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隔着二十多年的沧桑往回看,我仍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湿漉漉的脊背传递给我的那份温暖。 她是大队业余剧团的演员,经常与我家小姑同台演出。现在想来,她属于俊俏伶俐型的人物,如果演古装戏,便是女主角贴身丫环之类的角色,比如《荔镜记》中的益春、《苏六娘》中的桃花、《西厢记》中的红娘。可惜那时候不演古装戏,在光彩照人的女主角、女英雄、女党代表后面,所有的女角都黯淡无光。她便只能与我家那位惯于笑场的小姑站在台侧。她在舞台上给我留下的较为深刻的印象,便是她手执红缨枪与一位扮演匪兵的小学老师对打,显得英姿飒爽,上下左右几个招式过后,小学老师跪在地上,举起双手,连呼饶命。惯于作丑的小学老师神态滑稽,观众哗然而笑,她似乎也有点忍俊不禁,撇了撇嘴角咽住笑,那纯真的神态至今还鲜活在我的记忆中。 她的母亲是逃荒到我村落户的,携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她哥,女的是她。她母亲对她要求极严,对她哥却很是溺爱。她长到一定年龄,她母亲对她说出了真情,她是收养的。她的生母是一起逃荒的,死在逃荒的途中。她哥才是母亲的亲骨肉。母亲要她嫁给她哥。 这样又过了几年。这几年中,她不是没尝试去爱上她哥,她知道母亲收养她拉扯她成人也不容易,她不想拂逆母亲的心意。然而,一切尝试都是徒劳,她对她那好吃懒做、脾气乖张的哥总是爱不起来。是母亲把他惯坏了。母亲将她当童养媳使唤,而把他当作小祖宗侍候。母亲好像对她的弱点很有把握似的,知道她心肠软,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她生母临终时如何将她付托,而母亲又如何含辛茹苦抚养她,自己饿得两眼昏花还一口一口喂她吃饭。母亲知道她对这桩亲事不乐意,但也很相信自己能说服她,就是没想到她会逃婚。 她一直与母亲合睡一床。那晚,她被弄醒了,有个人压在她身上,她知道是她哥,她没有叫喊,只是默默地反抗着,终于把他推开了,想夺门而出,门被锁住了。她哥又扑了上来,她操起一把扁担,打伤了他的腿,然后拆下门板,走了出来。 她离开了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 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她母亲临终时,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她才是母亲的亲骨肉呀!母亲把疼爱了几十年的儿子叫到床前,第一次骂他没出息,说自己对不起他那死在逃荒途中的生母,只顾疼他,没教育好他,到现在还没办法为他娶上亲,到九泉之下,不知如何向他生母交代。老人去世了,却不知亲生女儿流落何方。老人心中有多少遗憾呀! 老人临终说出的真相并没有在我那偏僻的村庄引起什么议论,日子平静如初。只是我听到这件事时,感喟良深,于是写下此文。 (1998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