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吹牛,李某稍举两例。李某买房子是分期付款的,父亲帮李某买房子的钱除了首付几万外,便是每月1000元。可父亲会对人家吹嘘已经为李某买下多么了不起的一所房子,每月还要给李某1000元。听信他吹牛的人便来批评李某,怎么能这样没出息!来批评的人便给了李某澄清的机会,没有来批评的人就永远把李某看低了。父亲逢人就说李某的女儿上大学后,他要给多少钱。其实就算已经给了,也不必到处说呀!何况,李某就一个女儿,李某早就为女儿准备好了大学的一切费用,父亲要给,李某也不会要呀!多病的李某是宁可无钱治病也不会让女儿无钱读书的,清高的李某也不肯在经济上向人求助的,佛菩萨、神明保佑,李某并没有落进无钱治病的境况。李某女儿是李某父亲去世后才上的大学,现在已经是硕士生了。父亲26万元存款在丧事、坟墓上花得差不多了,剩下一点钱由母亲掌管。母亲曾隆重地对李某的妹妹说,要给李某的女儿多少学费。李某对妹妹说:“不用!”李某讲这些,只是为了减少亲友们的一些误会。 李某听到父亲的吹牛会很不屑,但李某现在又是多么愿意再听到父亲的吹牛呀!如果父亲还活着,李某照样会因为听到他吹牛而不屑、不耐烦,但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去世,像父亲这样,让李某感到人生的虚无与悲凉! 尽管李某从不讳言父亲性格上的缺点,但从人格上看,父亲怎么说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父亲的吝啬、节俭不止是对待他自己的钱财,对待公家的钱财,他也是这样。他当水利所长时,去为那些穷村修水利、修小水电站,在用钱方面总是省得不能再省,那些承包父亲工程的小工头都说:“咸水是喉干的人喝的!”他回家乡林招村当干部,为家乡修了学校和桥,都是花钱极少的,那时候哪有什么钱呀!李某多次看到那些小工头来向李某的父亲诉苦叫穷,母亲曾把一瓮萝卜干送给一个小工头,因为他说没有钱买菜了。 李某家乡林招村是财丁旺地,出过不少有钱人。有钱人如果不是特别有钱,要在地方史志上留下姓名不容易,一代又一代富人随风而逝了。人丁嘛,非常可观。从创寨的一世祖传至李某女儿这一代,才12代,本村、分村,加上移出去的人,总人口可能接近万人了。家乡总体上重钱不重文,正因为不重文,这么旺盛的人口,至今没有族谱,也从未见有钱人愿意赞助族谱。李某把家乡的传说、山水、风情都写进文章中,正是李某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山村,“报上有名广播有声”。以前家乡还会有人对此表示欣赏,现在,没有人会当一回事了。只认钱不认人,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是世风使然,不独李某家乡。没有钱,病人治不起病,孩子上不起学,老人养不起老,连死人都葬不起。强制火葬,火葬费很贵,而墓园中,一块坟地几十万。李某的家乡在山区,土地多的是,可现在宅基地却贵得惊人。城市的土地是国家的,城市的房地产很贵;农村的土地既是国家的也是集体的,农村的土地越来越不便宜。那些卖地的钱流到哪里去了呢! 同家乡所有人一样,李某祖上没有出过什么文人,如果李某家族在林招村勉强算得上书香门第,那便是从父亲开始的。 李某十分佩服只读了四年私塾的父亲居然会喜爱上文学,会写些押潮汕方言韵脚的民谣去投稿。李某喜爱文学,与父亲应该有些关系,但这可能并非好事。如果李某不喜欢文学,不总去想一些天外天的、与现实利益无关的问题,在世俗人的眼里,李某的境况可能比现在要好。李某深知自己,只要上课认真听讲,课后并不用努力,学习成绩就会特别好,但李某上课时,常常陷进各种狂想中不能自拔,弃学习成绩于不顾,走上社会后,也常会这样,弃现实利益于不顾!这能全怪文学吗?没有父亲的文学,李某这样的性格会不文学不哲学吗? 李某对父亲的文学,只在读小学时会欣赏,稍大,便不以为然了。父亲总喜欢吹嘘他的文学,但他这辈子,也只是在《汕头日报》发表过两首歌谣,在每期的《潮阳文艺》上发表一些歌谣。李某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前就在全国不少报刊发表过400多篇(首)文学作品,有的还是上万字的小说。李某给潮阳文化馆投稿之后,熟悉李某父亲的文化馆老师们,便认定李某一出手就比父亲强得多。有一年,李某送一个小潮剧、一个方言快板书去文化馆参加那时代一年一度的业余创作评比,文化馆的老师们都不相信这两个作品出乎一个木讷、腼腆的山村少年、高一辍读生之手,但从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这些作品是李某父亲代笔,这是李某比韩寒幸运的一点。总人口247万人的潮阳市(后来拆分成汕头的两个区),有个文化团体,曾一度,每年会邀请全市在省级或省级以上报刊发表过作品的人来开会,给予奖励,在省级或省级以上报刊发表过作品一篇者为三等奖,二篇者为二等奖,三篇或三篇以上者为一等奖,还把这些作品的篇目公布于小报上。李某总是一等奖。1994年李某到汕头工作,1995年李某去潮阳那个文化团体汇报那一年度作品发表情况时,那个团体的领导开玩笑似地说:“你已到了汕头,是大城市的人了,就别来潮阳这个小地方争什么名利了吧。”后来,李某收到那份小报时发现,那一年,李某在省级或省级以上报刊发表的作品篇数,多于潮阳全市作者的总和。 李某祖父是个老实农民,是“贫下中农”中的“下中农”,在非常重视家庭阶级成份的年代,这种成份,对子女的命运来说,不算好也不算差。据李某父亲说,李某省吃俭用的祖父在1949年累积了一点钱,有些懂得社会形势的地主想以很便宜的价格卖掉土地,李某祖父想去买,因李某父亲的极力反对而不了了之。如果真的在1949年买下土地,那确实是冤大头,买了顶“地主”高帽,戴着这顶高帽的人,在1949年之后近三十年中,很难活出个人样!父亲只读了四年私塾,与他一起读过四年私塾的同村同辈人有好几位,只有父亲能成为村干部,继而因为“有文化”而被借调到红场公社(后改为区公所,再后改为镇),这既是因为父亲聪明,四年私塾没有白读,也是因为家庭成份不差。 父亲到了公社,先是当农场场长,后来便是水利所长,但一直没有转正。那时代,农村户口的人要获得体制内正式编制是很困难的,借调了20多年,还是借调,还是没有退休金的农村户口。父亲肯接受领导的动员和乡亲的邀请,回家乡当村干部,有个条件,便是让李某去区公所工作。李某当时在招聘合同干部的考试中总成绩名列全区(区相当于镇,不是县级区)第二名却因为没有高中毕业未被录用,李某当时已在电台、报刊发表了一些东西,那时候能在报刊、电台发表东西的人甚少,但李某并没有被破格录用,只能靠父亲的交换,才能在1985年2月进入区公所工作,其时李某未满十九岁。 李某在这件事上十分对不起父亲。李某在区公所工作得好好的,因为会写东西,颇受区委书记和区长的欣赏,但因为喜爱文学,走错了一步。被家乡人误以为当了大官的二叔其实只是曲江县民政局的一个股长,是从部队转业的,李某把自己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的情况告诉他,希望能获得他的帮助,争取到更好的发展空间。恰好曲江县文化馆需要一个人去编辑《曲江文艺》,于是,李某便在二叔的推荐下,凭自己发表过的作品,以及按曲江县文化局一位副局长的要求写了一个小话剧被认可,获得了这个工作,工资比在红场区公所低。几年后,区公所改为镇政府之后,有了不少转正的机会,与父亲同时代的那批借调到公社的农村干部,一个个转正为国家干部,与李某一同进入红场区公所工作的一批年轻人,也都转正了,现在,他们一个个都当官了,最不济的也能混上个副镇长这样的级别。李某的二叔也许是能力所限,也许是不上心,李某被曲江县文化馆借用了一年,曲江县一个官员安排他的亲戚去接替了李某的工作,李某就离开了。 回家乡后的李某去当教师。在民办、代课教师大规模转正的时候,李某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转正所需的考试、测评等,以为十拿九稳了,又一次被文学误了,被汕头文化部门的一位领导推荐去一个新办的报社编辑文学副刊。那个报社挂名于工商联,据说以后会有编制的,还从汕头日报社、汕头特区晚报社借调来了一些人。后来,出钱的老板也就是报社的社长因经济问题被抓了,那个报社关了,李某从此便开始在一些企业打工。李某当年转正的名额也被人顶替了。当年转正的那批人,现在都是学校或教育局的领导。 李某用失败者的口气讲述这些往事,是迎合世俗人的看法,不是李某的真心话。从2000年在上海“宁可辞职不入某dang”开始,李某就有宁可饿死不入ti制的决心。对父亲的内疚,则是真诚的!父亲那一辈人,都把“赚政府食”、“当官”当成光宗耀祖的事。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这个观念至今并未过时,考公务员热就是明证!从实际利益出发,如果不是成功的企业老板、商人,“赚政府食”总要比给老板打工强,因为“赚政府食”旱涝保收。李某在这方面,一定让父亲非常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