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下面是我作于1992年12月的《赤米溪,流过黄昏》: 我害怕黄昏却无法拒绝黄昏。当老式农宅的屋檐下栖住了一抹黄昏,我逃也似的走出家门,跟着感觉走,又来到了这小河畔,让河水涓涓穿越灵魂。 面对巍峨而立的大山宜于沉思,面对蜿蜒而去的小河宜于遐想。逶迤起伏的群山,覆盖着浓浓淡淡的绿,神秘幽远。而山涧中那潺潺泉水,在平坦处静静流淌,在崎岖处汩汩淙淙,澄澈纯净正好濯洗我染尘蒙灰的思绪。杂念全消,任由时间在四周沼泽。 赤米溪,一脉野水,静幽幽的,清秀秀的,如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是一条攫不直的银带子,是一把折不断的六弦琴。流动着凄清,流动着寂静,在茂林修竹中时隐时现。不是大江,不是长河;没有帆影,没有渔歌。 即便把你的声音听成如泣如诉的呜咽,我也会感动于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那恢宏和博大而平息自己渺小的惆怅。我只能静静地听着,听着时光的流逝和永恒的律动。 溪畔上的人家,小令般的炊烟袅袅不断。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总有人住他们住过的房子,总有人种他们种过的土地。赤米溪呵,你默默地流着。你是女人的乳汁或眼泪。你是男人的汗水或热血。你是液化的炊烟。 没有炊烟时,你流着,流走了多少岁月,流走了洪荒。有炊烟时,你流着,流动着祖祖辈辈的沧桑。如果有一天炊烟断了,你依然流着,流着,无始无终,千古不绝。 在你的边缘,我情不自禁地嗟叹起自然的无穷和人生的短暂。 好多时候,我无法领悟你的歌声表达的是欢乐还是忧伤,我只听任那歌声滑过心弦,唤起我内心某种悠远的恍若隔世的莫名意绪。赤米溪,不管你表达的是什么,你的歌声对我的生命都是一种昭示。 噢,赤米溪,我们的活命之水,你自山脉的每一温情处渗出,岁岁年年,流进我们的肌肤。在你走过的地方,我们和庄稼竞相生长。 春天,我听到水声碧绿;秋天,我闻到水声芬芳。盛夏,水声清凉;严冬,水声莹洁。 客居异乡,当赤米溪流着乡愁款款而来时,我任其浸溺,我无处可逃。 家乡的女子好水色,秀丽温柔,不是源于赤米溪水的润泽么? 我生命的每点每滴,都是你的。你染绿了我的童年,你洗涤过我的青春。我的诗情因为你而绿意盎然,我的心地因为你而永远纯洁。伫立在你的旁边,我的感觉水灵灵如溪畔之笋,我的意绪活脱脱如水中游鱼。 黄昏笼罩的一溪活水,你流过黑夜,流向黎明。你向东流去,流进大海。而有谁说得清时间的流向呢?人们只会说时间似水,逝者如斯。 单纯透明又深不可测的水啊,诗人说你是幸福和灾难的唯一缔造者。人们靠水而居择土而栖。生长庄稼的土地也有苦难生长。在你走过的地方,在你走过的岁月,有多少人默默地生、默默地死。你孕育了多少生命,你又夺去了多少生命。流水依旧,万年不变。有什么比生命更短暂?有什么比水更永恒? 客居异乡的岁月,我的思念是一只木筏,漂游在你的怀抱中,依偎着生我养我爱我的家园。 也许我将离开你永远永远。 也许我走不出你永远永远。 下面是我作于1996年6月的《山村岁月》: 那时候最喜欢下雨天。农民没有星期天,只懂节气,用阴历。一年忙到头,除了过年能歇三四天外,就是下雨天可休息了。 下雨天,我家的一个闲间便热闹起来。床铺上摊上了扑克,几张板凳也早已坐满了。慢来的,便站着。拿出土山茶来共享,小炭炉红红的,水滋滋地响。小孩争功似地嚷:“水开了,水开了。”大人便笑:“小孩子懂什么,开水不响,响水不开。”水壶静了,成串的水汽从壶盖上的小孔往外冒。先洗茶壶、茶杯,老茶客会把一个茶杯斜靠在另一个茶杯上转得飞快,一边冲茶,一边讲高冲低斟之道。高冲指水从水壶冲入茶壶时要高一些,可冲出茶色,但要注意别让水往外溅;低斟是指往杯里冲茶时要靠近茶杯,以免冲出泡沫。开始是“关公巡城”,要快速地让茶壶在三个茶杯上循环,末了便有一招“韩信点兵”,把茶水往杯里挨个儿滴,须把水滴尽,不让剩水浸在茶叶里面。老茶客能把三杯茶冲得浓淡如一。喝茶还有茶规,冲茶的人不能喝第一轮茶,拿茶喝时不能把杯底擦在茶盘上,前者可能出自谦让,后者则是因为茶杯擦茶盘有向主人挑衅的意思。 干活是秋高气爽时节最为惬意,这时候便是晚稻收割时分。多云少雨,气温不冷不热,阳光温和,干起活来浑身清爽。歇息时,年长的卷起“喇叭烟”,品咂得津津有味;年轻的耐不住寂寞,清清嗓子,有板有眼地唱:“你看那一轮明月挂天心,照遍了窗外寂寂园林……”便有人叫好,那唱的受了鼓舞,便更加珠圆玉润起来。倘是女的来一句:“春香当当当”,必有男的立即接上一句“梦龙咚咚咚”,便有笑声激荡。那女的倘害羞,嗔那男的一眼,止住不唱。换了泼辣的,便笑骂,甚至装模作样要上前撕那男的嘴巴。那男的只管躲,大家便起哄,打是爱骂是亲。开朗大方的,便接下去继续唱,“别人只闻钟鼓响,谁知是你我两心通”,你恩我爱,缠绵一场。如果不是队长粗着嗓子吆喝,大家差点忘了来田里是干什么的。 接着便是挖番薯、木薯、大薯之类。大薯是自留地里的作物,番薯和木薯如果是集体种植、管理,成熟时则分给各家各户去挖。番薯、木薯辗碎后,小河边便摆满了纱架和水罐。在纱布上冲水过滤,便分出薯粉和薯糟。薯粉溶在水里,在水罐中沉淀而成,水罐里的水呈浅黄色,俗称薯渣水。木薯有毒,一罐一罐的薯渣水倒在小河里,便有小鱼被毒死,浮在水面上,小孩争着去捞,拿回家喂猫。 腊月砍蔗制糖。糖厂的大烟囱冒起了冲天的浓烟,整个村子便弥漫着甜甜的气息。 那时候很讲究提高土地的利用率,在晚稻和早稻之间,种冬麦。元宵时,小麦已葱笼一片。大人们便叫自家小孩子去麦沟里跑来跑去,口里念叨着“走麦沟,走麦沟……”都说这样会一年平安。 接下来便是繁忙的春耕了。在布谷鸟的鸣叫声中插上早稻。有时还举行插秧比赛,优胜者男的奖一条水布,水布扎在腰上,可用来擦汗、洗脸什么的,现在已不多见了。女的奖一顶织得很精致的竹笠,上面写个朱红的“奖”字,姑娘们喜欢戴这样的竹笠去相亲、上墟、走亲戚。 民以食为天。春耕时往往会来一顿集体大会餐,这一天出工的人数最多,整个生产队男女老幼为之雀跃。其实大会餐也仅仅是猪肉炒饭而已,猪肉也不多。说来不怕现在的人笑话,按每人一斤米下锅,吃后所剩无多。敬老爱幼的农妇宁肯饿着肚子,把自己的一份端回家,让老人和小孩一人一碗分着吃。 犁去年种番薯的田时,可就乐坏了放牛的孩子。犁耙一过,泥水上面便浮满了褐色的“涂猴”(蝼蛄)。孩子拿着一只小锅,在犁耙后面亦步亦趋。把那“涂猴”捉住,捏扁它的黑脑壳。那“涂猴”经此摧残,晕而不死,晕便不致逃跑,不死才能保鲜。捉满一锅,回家洗净,在煮沸的咸菜汁中一滚,香飘七街八巷,便有馋嘴的小孩寻来,平摊着手掌,那放牛的孩子也不小家子气,往各人手掌中放上几只,小孩子们便嚼得脆响。 秧苗插下去后,便开始与蝗虫展开水稻争夺战。那时候农药是稀罕物儿,农民对付蝗虫主要是靠人工,到田里去捉蝗虫产卵的“虫包”。据说一个小小的“虫包”可孵化几千只蝗虫。“虫包”沾在叶片下面,须翻起来才看得到。对付已成虫的飞蝗,便是夜里“点船灯”,船灯下面是一只大脚桶,桶里装着水,那蝗虫趋光,“飞蛾扑火”视死如归。第二天,桶里浮满飞蝗的尸体。 那时候由于少施农药,田里还有田螺田蟹什么的,味道鲜美。青蛙也比现在多,小孩喜欢到田里钓青蛙。钓青蛙很简单,用竹枝栓上一条丝线,线的一端拴上一条青蛙腿,甩到田里,不断上下抖动,那青蛙腿便一跳一跳的。便有青蛙张开大口来吞,扬起竹枝一抖,另一只手拿袋子去接,那青蛙便掉到袋子里去了。有一种很肥硕的青蛙,潮语称为“水鸡”,重的可逾半斤,实为一道美味。小孩煮那“水鸡”肉吃了,还把剥下的皮,蒙到一个小铁罐上,便是一面小鼓,吊在胸前敲打起来,鼓声就像岁月般悠扬。 下面是我作于1997年5月的《走进岁月的背影》: 读初中时,曾在作文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村口走来了一位挽面的妇女。”老师在“挽面”前面加上了“卖”字,他以为“挽面”是西北拉面之类的东西。 “挽面”是指旧时妇女用丝线扯去脸上的汗毛。先在脸上扑上爽身粉,然后用两根丝线紧帖脸皮收拢,夹住汗毛往外扯。靠这手艺过活的一般是四五十岁的村妇,挎着篮,篮里放着丝线、爽身粉,往往还有橡皮根、红头绳、发夹、梳子之类,卖给女人们侍弄头发。串村过巷,见多识广,往往还兼营说媒,“顺手牵羊”赚几个“插花钱”。农闲时分往女人堆里一扎,便淹没在吱吱喳喳声中。 脸黑手粗的补鼎匠,用一种奇特的腔调吆喝:“补——鼎呵!”“补”字拉得很长,一波三折,极具韵味;“鼎”字和语气助词收得极为急促,仿佛乐器上的切音。一根扁担两个绳套,整个村子转一圈,绳套上便叠上十多个破鼎。到村头榕树下放下担子,点燃炭炉拉起风箱,煽风点火之后便旁敲侧击了。声音在宁静的山村传得远,孩子们循声而至,站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看厌了,便一轰而散。记忆中的补鼎匠,总是很憨厚、很沉默的汉子,五十上下的样子。年轻的不肯端这碗饭。 很高兴能在《新华字典》中查到“砻”字,北方称为“磨”,有磨坊、磨房之谓,潮剧也有一折《磨房会》。曾考过几位语文老师,都说“砻”是潮汕土语,只能在《潮汕字典》上找,也不一定有。不管是“砻”还是“磨”,义旁都属“石”。石磨能把粮食磨成粉,潮汕的砻却是用黄泥和木片夯成的,能把稻谷去掉谷皮,谷皮称为“粗糠”。在砻上磨出来的米只是糙米,还得用臼来舂,筛掉“幼糠”,很烦琐的,不像现在用辗米机那么简便。于是几户人家合用一砻一臼。臼是石的,耐用;砻却是每隔一两年便要修理。旧砻留下竹篾和藤编制的砻壳及砻柱砻杆可继续“服役”,砻的主体——黄泥和木片却要“退伍”。补砻匠就是把重新削制的坚硬的木片,夯打在粘性极强的、已被夯打得很结实的黄泥上。这是很吃力的手艺,记忆中补砻匠一边迅速地捶打着,一边呼呼地喘得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