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只有六七百人。学校就只有我一位老师,办两个班,复式教学,正所谓“校长兼校丁,煮食兼敲铃”。 那所学校在村后头的山腰上,离最后排的民宅300米左右。后面是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榕树。 几天后,有人告诉我,学校后面的榕树下,死过一个姑娘。她跟外地来的一个木匠好上了,要跟他走,被父兄捉了回来,无脸面见人,喝了农药,跑到那儿去死了。为什么要死在那儿呢?有人说曾看见她与木匠在榕树下干那回事。 山里人喜欢说神道鬼。于是,榕树下在我心里便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晚上,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声,仿佛有个姑娘在啜泣。书堆里那本《聊斋》,连翻都不敢翻了,怕昏黄的油灯下,忽然闪出一个女鬼来。 那晚,风夹着细雨,四周没有人声。关门闭户,独坐灯下,神经绷得紧紧的,竖起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声音,怕风声雨声中,真的有个姑娘的哭声在屋后隐约传来。有人说听见过,说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我表面不以为然,可心里头却一个劲儿地疑神疑鬼。 忽然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细碎的脚步声——天知道我怎么断定是个女人。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静静的。这时,我毛骨悚然,心快要从喉咙跳出来了。 “是谁?”我装得很凶,厉声喝问。据说,鬼怕人凶。 “是我。”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是谁?” “你听不出来么?”声音中含着笑。 “妹妮姐。”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妹妮已是人家媳妇了,按习俗应称她“妹妮嫂”才对,可她喜欢我称她“妹妮姐”。我与她初次见面是在小河边洗衣服,向他借衣刷时称她阿姐,她嘻嘻直笑,以后改称嫂她不依。我去小河边洗衣服时经常碰到他。她帮我洗过几次衣服。今天村里拜神,家家户户杀鸡杀鸭,还做了很多饼,她丈夫去走亲戚了,她给我送来一些饼和一只鸡腿。她说下雨天外面人少,来我这里,不会被人看见,披上雨衣,被看见了也认不出是谁,免得人家说闲话。 妹妮长得很好看:鹅蛋形脸蛋红扑扑的,身段丰腴,高矮适中。她二十多岁,比我略大,当了人家三年媳妇,还没生孩子,一举一动都未脱少女的纯真。 她只在本村上过小学二年级,没到外村小学往上读。她很敬慕有文化的人。她丈夫傻呆呆的,是个多干活少说话的角色,牛高马大眉眼粗,皮肤黝黑。看得出妹妮一点也不喜欢她的丈夫,想不出她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人。 后来,我了解到下面的情况,才知道妹妮很可怜,在纯真笑脸的后面,她不知流过多少泪。 妹妮出世不久,当石匠的父亲被石压死,刚满周岁,母亲因病去世,祖母看着她长大。 她天生丽质,聪明伶俐,可并不惹人喜欢。男人说她是克星,女人骂她是妖精。村里有个会算命的权威人士“活佛”,说她命过硬,在家克父克母,嫁后克夫克子,虽然常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在她面前涎着脸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惹得女人们大骂妖精专门勾引男人,但真正想娶她做老婆的却没有。摊上的这个主儿,是“活佛”的堂侄,人喊“半丁”。“活佛”说妹妮命硬,“半丁”命也不软,他那早丧的父亲和夭折的弟弟,便是明证。两人是针尖对麦芒,旗鼓相当,天生一对,地配一双,相克又相生,有冲有合方为贵,无冲无合不为奇。于是,撮合了这对姻缘。“活佛”也不是好东西,多次对妹妮动手动脚,一看到他那疙瘩脸,妹妮就讨厌得要死。 这里的人早婚早育。妹妮嫁了三年没有孩子,是很让人瞧不起的。都说,克父克母的人会生孩子么?生下来也被克死了。 这里村僻地瘦,外村的姑娘不肯嫁进来,本村的姑娘却要往外嫁。不知到了第几代,族长率众对天咒誓:这个村的姑娘只能嫁在本村,嫁到外村去的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也许是近亲通婚之故,这里不少人都有点憨。孩子们呆头呆脑的多,机灵的少,当他们的老师可真吃力。 据说,以前曾有个姑娘嫁到外村去,不久就守寡了。于是,再没人胆敢冒这个讳,即使姑娘本人不怕,父母也不会同意。忤逆祖宗,要惹全村唾骂的。 我曾对妹妮说:“你不要信这一套。” 她的眼睛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来。 这个村的女人很可怜。认识到一点,我便不再去怕榕树下那个我从没听到、但被村民说得很恐怖的哭声了。即使真有鬼魂存在,那她也是个与妹妮一样善良而不幸的女人,怕她何来? 不知为什么,妹妮好像很喜欢我。我也有点喜欢她,却又有点怕。与她一起在小河边洗衣服时,心情特别好。但旁边有人时,她很少跟我说话,更不会帮我洗衣服,只是偶尔抬头看我一眼。 有一天晚上,我生病了。她趁丈夫睡着了,悄悄来看我。我陪她坐。风吹灭了灯火。火柴放在桌角,当我伸手去拿火柴时,却抓到了她的手,忍不住捏了一把,又触电似地缩了回来,当我再把手伸过去时,被她一把抓住。这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听得我的心跳、她的呼吸,很粗,很急。忽然,我把手抽了回来,点亮了灯,她就走了。 我到这个村子的第二个年头,上面拨来一笔“扶贫”款,要建个小型水电站。村里人欢欣雀跃,要有电灯了,要有碾米机了。 工地上有一位年轻的技工,姓林,是公社水利所派来的。他跟我合住,与我很谈得来。他经常谈起妹妮:“在这穷心沟里,居然有这么个女人……”接下去便是一大堆有关妹妮的话,也许他被妹妮迷住了。 妹妮到工地做小工,他分配一些省力的工课给她,还不时帮这帮那,递茶递水。有一次,我外出回校,看见妹妮和林技工在我的房子里坐着,两人的神情都有点不自然。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什么滋味。 两个多月后,小水电站竣工,林技工要走了。他在走前的那晚,喝了许多酒,神情很沮丧,说了许多莫明其妙的话,其中有一句话我听得十分真切:“她很可怜,嫁了三、四年,还是个‘红花女’,嫁给那个‘太监’,真是红颜命薄,好花插在牛屎堆。”我们这里称处女为“红花女”。 林技工走后,妹妮的肚子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一天一天地胀起来。瓜熟蒂落,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孩子满月时,摆了丁桌,作为村里唯一的教书匠,我被请去坐首席:与“活佛”打对面。她的婆婆喜气洋洋地抱着婴孩给我看:“这孩子多像他爸爸,眼睛大大的,像,嘴巴阔阔的,像,鼻梁挺挺的,像。”我瞄了“半丁”一眼,他正傻呵呵直乐。我想,孩子要真像他,可就糟糕了。 一年后,林技工来看我,还住了两天,他说不想呆在水利所了,要到远远的地方去。 几天后,妹妮失踪了。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近些年来,那个村子开了公路,山区资源得到开发,有汽车往来如梭。出入的人多了,现在既有人嫁出去,也有人嫁进来,年轻人有活计可忙,早婚早育也成了历史。 上面这些文字,是我20多年前发表在《潮声》杂志和《人口观察报》上的一篇文章,也被称为小说。《潮声》杂志还偶有出刊,但市面上几近绝迹。《人口观察报》已停办多年了吧。文中的林技师,本来是一个风水先生。他与妹妮之间的故事,本来也没有这样含蓄。为了能够发表在当时的报刊上,我写成了上面这个样子。 那时,关于妹妮的故事,我还写过另外不止一个的版本,先后投了几次稿,不知有没有发表过。 现在,我把当时所看到的真实情况,完完全全地写出来,一定没有什么妨碍了吧。 风水先生识字不多。据说,他在山上放牛时被仙人点化,遂成了半仙。那些穷乡僻壤中,流传着他许多神奇故事。他走到哪儿,都被许多崇拜的目光追随着。不少女人病了,喜欢请他作法。所谓作法,就是驱鬼。他说,女人生病,就是被男鬼所缠。因为鬼魂附在女人身上,隔着衣服抓不到,所以,总得脱光了衣服,任他在身上乱摸。鬼魂调皮得很,跟他玩起了捉迷藏……他便用自己身上的武器,去把鬼魂鼓捣出来。 捉鬼是他的副业,他的主业是看风水。潮汕人十分注重祖宗坟墓。潮汕人所说的风水,许多时候指的就是祖宗坟墓。 他被妹妮村的有钱人请来修风水,看上了妹妮,用眼神挑逗她,用话语勾引她,用礼物讨好她。她不为所动,还讲给我听,言辞中,对风水先生颇有厌烦之意。我劝她小心提防,但对她望着我那有所期待的眼神,我却是半迎半避。我那时真拿不准自己对她的感情,不知怎么办才好。 有一个黄昏,我看到妹妮一个人往山上走,便悄悄地跟上去…… 我看到风水先生从一棵大树后面跳了出来,擒住妹妮,抱起她往一个山洞里钻。妹妮似乎有些挣扎,却又没有怎样用力;似乎发出一点声音,却十分克制。我想英雄救美,却觉得他们仿佛在演戏。我又感到自己心里有个魔鬼在阻拦我见义勇为。我想看到究竟!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山洞口,伏在一块石头后面往里看,只见风水先生手脚麻利地把妹妮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又把她捆得像一个粽子。这过程中,妹妮只是象征性地挣扎着,没怎么反抗。 风水先生熟练地揉搓着妹妮的胴体,像一个按摩师。妹妮嘴里直“唔唔”,身体像蛇一样扭动着…… 再后来,风水先生脱光自己,伏了上去…… 妹妮为“半丁”生了一个孩子,一年后,失踪了。 那个孩子长得很可爱的。我曾回到那个山村去看望以前的学生,看到过那个孩子。愿他长大成才,一生平安! 那个山村我以前的学生曾来汕头看我,我向他们打听妹妮孩子的情况,他们说孩子很乖,学习成绩也好。他们语气平淡地告诉我:村里有人在附近的南山庵中看到过一位尼姑,长相与妹妮十分相似,唤她“妹妮”,她表情平淡地说:“施主,你认错人了。我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