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情状,不是读周作人时机,时有走神。开书店于我,最大好处,不在赚钱,而是读书。倘书店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也就是铺租、水电、税、卫生、治安(因是自己人看店,还不计工资)各种费用,能与营业额之中的赚头(不能说是利润。利润于我看来,应是支付上述各种费用之后的剩余)扯平,而我在他处又有些零碎钱可赚,细水长流,勉可养家,应会把周作人读出滋味来的。可惜现在,每月总得往店里加一二千元左右,不是发展壮大,而是维持。我乃升斗小民,非坐拥金山之辈,纵使再爱书店,也不敢拿千元(很快就会拿不出的)闹着玩,总想扭亏为盈,难免苦思冥想,哪有苦雨先生之闲情逸致。此际读周作人雨天的书,读周作人的水乡,也是想让雨呀水呀,为自己心头的烦躁降降温,有矫枉过正之意。 周作人说天下文章共有两种,一种是无题目的,一种是有题目的。普通做文章大都先有意思,写出来后,再总结出个题目。这种文章易出佳作,因为无拘束,可发挥。但也有时候,思想散乱不能集中,不知写什么好,那么先定个题目,再做文章,也未始没有好处。他甚至举了个例,说有人想不出什么东西来写,排字房来催稿,只好听天由命,翻开字典,随手抓到的就是题目。人家抓到金鱼写金鱼,周作人说自己没有排字房来催,却也写了篇金鱼试试看,理由是,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大道理。除了金鱼,像虱子、苍蝇、蝙蝠之类,我也怀疑这位先生是用写金鱼的方法,随手写下题目,便旁征博引开来,书名号、冒号、引号什么的一大堆,忽儿来段洋文,忽儿来段古文,有翻译过的,更多是原文,还不时插着方言俚语。对于学识浅薄如我者,读之难免疙疙瘩瘩,于是便以为周作人文气有涩滞之感,文中谐趣之处,因思维慢了几拍,也未能及时报以一笑。 好像听说苦雨先生写文不喜打稿,想到哪写到哪,十分潇洒。但不知他是否有边写文边翻书查找资料的习惯。在我看来,查经问典比打稿辛苦十倍,一点潇洒不起来的。如果要真的潇洒为文,那末,书名号、引号中的东西,便都得先装在脑袋里才好,用之如探囊取物,那这先生的记忆力惊人,人脑如电脑,有个丰富的数据库,查东西如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个词条,比如输入个“鬼”字,各种鬼怪便纷至沓来,任其选用,于是便有写水鬼的《水里的东西》(居然列为草木虫鱼之五,真有点不伦不类)、有《鬼的生长》、《谈鬼论》等。细思之,周作人写文不用打稿也许是真,我因自己厌查书而假设他不查书,实为妄谈。他记忆力好也是真,看过的书也多,对看过的内容大多留有几分印象,要引用时,那几分印象便会领着他很快检索到。我博学健忘,又惰得查书,明知某处用个成语、典故什么的,会增色不少,可印象模糊,似是而非,怕弄巧反拙,干脆避而不用,只用一句谁都说得出来的大白话,把那意思表达了事,于是写文如写话,久之,或许自成风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尝过周先生故乡的野菜,坐过那儿的乌篷船,连“目连戏”也捎带看了,当然也想到自己家乡的风物来。写到这里已是第三次死机,重新启动后,又有几百字丢失了。重打出来一是麻烦以至厌烦,一是与原来总不大一样。试想周作人假若也用电脑写稿,也频遇死机,打过的字要重新来打,打出来的,还会有那份闲适吗? 我写家乡的文章不算少,只是看了人家的文章,方知自己不但写得不够好,而且写得不够多。人家信手拈来,皆成佳构,我顶多算是练笔而已。既是练笔,自然要多练些;既想多练,自然要给自己压力。给自己压力,一时又不知写什么好,有点像有劲无处使似的,那莫如给自己指个方向,定个题目。基于上述因由,给自己所拟题目,乃曰“家乡散记”。这有取巧之嫌。区区四字,内容形式都有了,既不会限得太死,又不会无所适从。本想拟为“故乡散记”的。故乡者,过去的家乡,老家。家乡,应是现在的立身之地吧。目下,我定居汕头,写家乡,却不是写汕头的。以字义论之,汕头是市,不是乡。我所谓之家乡,显然指潮阳林招。我不视林招为过去的家乡,一是就时空而言,我与林招,既非久别,也非阔别,无须急着将它翻过去;一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他日书店倒闭我破产,汕头难以容身,林招仍是个去处。把它视为过去,它便有可能成为我的将来,与其如此循环,不如当它是永远的现在。 上面是2001年开书店时所写文字,后来关了书店到企业打工,总找不到成块的闲适时间或心境。在单位里虽职务多,但有时也闲着的,可不时有电话、琐事相扰;晚上回家,闲而不适,经常感到很懒惰,这懒惰有身体素质方面的因素,故自我纵容着;双休日在家,要带女儿。于是《家乡散记》便一拖再拖着。本想把这些文字一删了事,重读之,又生敝帚自珍之情,权作一稿,题之“《家乡散记》序”。也许将来会将《家乡散记》写出来,也许不会。有序无文,也是一趣。一切顺其自然就是了。 (2003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