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朋友圈中,你是最具文学才华的人,你带着一份中文本科学历、一本诗集和一本散文集、一本各类稿件剪贴本奔赴海南,既有硬件,也有软件,我相信你会有所作为的。出乎意料的是,为求职,你东奔西走,磨破嘴皮,不断推销自己,竟四处碰壁。 后来,在某报当记者的朋友A君介绍你到这家报社编副刊。A君详细向你介绍报社的情况:报社主办单位属政府部门,但只是挂名而已,掏腰包的是作为协办单位的某私营企业,一切由协办单位的老板说了算;总编一正一副。副总编姓吴,是你的顶头上司,是三版(文摘)和四版(副刊)的审稿人。由于这位吴副总编是另一老牌报社的退休干部,在报界工作了三十多年,据说经验丰富,在这家报社最有资历,老板对他十分器重。原来在他手下编副刊的是青年作家B君(笔者按:B君经常在青年报刊发表美文,作品多次被《读者》、《青年文摘》转载,是我颇为欣赏的青春美文作家之一)。B君只工作一个多月,与副总编时有摩擦,被炒掉了。当有人替B君打抱不平、说B君的文章写得好时,副总编说,会编不一定会写,会写不一定会编。(笔者按:我认识一些从不写文章却能编得好的编辑,但我相信能写出一手好文章的人也会编出好版面的,因为他们有才气)。你的饭碗得来不易,你会好好珍惜,你性格温和、沉稳,到哪儿都是安份守已的角色,尊敬领导,团结同事,用不着我提醒,你不会重蹈B君覆辙。 起初,你来信告诉我,你与吴副总编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你说他老人家很慈祥、很老实,只要你尊重他,他对你也很好。他毫无架子,上班端一杯茶,从这个室走到那个室,逢上吸烟的便敬上一支烟,人缘极佳。倘若得罪他,要在这个报社立足也难。B君被炒,或许是有才华的青年恃才傲物的结果。 你给我寄来报纸,你所编的副刊实在难以恭维。起初,我以为是稿源所致,过一段时间,我便觉得是编辑水平的问题了。整个版面芜杂且低档,我很难在版面上看到你的才情。于是我以挚友的身份,直言不讳地批评你的版面。你很快回信说明原委。从这封信开始,你每封信都要发泄一下对副总编的不满。你说你想吸取B君的教训,不与副总编摩擦,惟他命是从。你天真地认为,有他罩着,有什么责任也不会直接落在你身上。然而,作为署名的副刊责任编辑,读者反馈对你很不利,说你所编副刊比B君编的差多了。你说,与吴副总编摩擦,会丢掉饭碗;唯他命是从,照样有可能丢掉饭碗。他根本没有能力编好副刊,却对副刊管得很死。不知为什么,他对文学深恶痛绝:叙事的是瞎编故事,抒情的是无病呻吟。他连小说、散文都分不清。他时时提醒你,B君就是喜欢发文学稿,才被炒掉的。在退休前所供职的报社,他编一个名叫“生活”的版面(笔者按,“生活”版本来很容易编成最受欢迎的版面)。他所编的这个版,毫无特色,既无艺术性,也无可读性、仅作为报纸的一个点缀,把不能归入其他版的乱七八糟的稿或可归入其他版但质量不高的人情稿都塞进去:食谱、灯谜、笑话、收藏、保健、象棋、游戏、花草虫鱼、家电维修,还有像新闻稿缺乏新闻价值、像文学稿缺乏文学色彩的不伦不类的东西。由于报纸版面多,对于这样一个版面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来到这么一家报社,每周两期,每期四版,就这么一版副刊,再像过去那样编怎么行呢?他总说他在原报社的成功经验就是“杂”,他说编辑应该是“杂家”。(笔者按:他自我感觉倒也不错。退休老人,自我感觉不好简直是对自己一生的否定,可以理解)。问题是,他过去版面的“杂”是在众多副刊、专版遴选之后的“杂”,现在就这么一版所谓副刊,怎能面面俱到呢?他缺乏主见,毫无定性,人家说什么就编什么,没有来稿,就转载。他一心只想“杂”,自以为内容丰富、却不懂得文章质量的重要性。他总说不发没把握的稿,这话没错,可他有把握的东西太少了。一些稍为艺术一点新潮一点的表达,他就接受不了,比如幽默、趣谑、反语、含蓄、倒装、词类活用之类。他会把人家开玩笑的话当成真的。 为增加点实用性,副刊可发表一些生活常识之类的短稿,可他却去一些电子刊物摘录一些很专业的关于家电维修的长稿,他说家家户户有电器,这类稿会受欢迎。他根本没把生活常识和专业知识、普通读者与专业人员分开来。谈养生、保健的短稿,只要不是老生常谈,也会受欢迎的,可他却去一些医学刊物上摘一些很长的医学论文。他昨天跟你说版式要固定才能形成特色,人家不看报头只看版式便知道是什么报,就是成功(笔者按:一派胡言)。今天又跟你说,不能千篇一律,要创新。他今天跟你说要用短稿,明天就会跑来告诉你,说长稿才有份量。与人意见有分歧时,他喜欢一个室一个室地去把他的意见说给大家听,大多数人都说他对,他便很得意。 有一篇写“假币买假茶”的短小说,结尾没点明“假”字,但完全可看出来,可他看不懂,跟他挑明之后,他便直直白白地加上“噢,原来是假币买假茶”这句话。他不遗余力地把一些精彩的语句改得味同嚼腊,为了达到他所认为的“让一般读者看懂”的程度,有时改得拖泥带水,罗里罗嗦。有人说登些漫画吧,他便要你选发一些漫画,让他审稿时他常常看不懂,跟他解释,他说:“连我都看不懂,读者怎么看得懂呢?”(笔者按:愚蠢的人最大的愚蠢便是认为别人都比他愚蠢)。 他喜欢发表灯谜,并非他懂得灯谜。他向市内一些制谜高手约稿,熟悉的谜手来稿,他一字不易就登出来了。不熟悉的谜手来稿,他是不敢登的,怕出笑话。他听人家说杂文有战斗性,应发杂文,立刻批示你发杂文。你辛辛苦苦改出一稿让他签发,他一看又不行了:抨击贪官污吏的稿不发,虽说是写外地的,但本地同职同姓的官吏会对号入座的。这篇不行,那篇不行,前怕狼,后怕虎,还谈什么战斗性。 关于版面的设计,他只懂得那些老规矩:不要截版,不要撞题,横直题的搭配,题区、图区的分配要均匀。他总说划版有许多学问,其实他这种毫无创意的划版,三天就可掌握。三天就可以掌握的这点学问,他已用了三十多年。他只懂得平稳、均匀,他不懂得“合理碰撞”、“打破平稳,重新构建另一种平稳”。按照常规划版并不难,设计独特、大气的、有创意的版式才需匠心独运。 他不懂得有所侧重,只懂得平衡,各县作者的平衡,各种文体的平衡,各种题材的平衡,组稿如填空。节日前后,有时相隔四五天,他一定要编一些与节日沾边的稿,只要与节日沾边,质量再差也发。 他从没静下心半小时看看书报或稿件,或思索一些问题,总是走马观花,稍有点什么发现,便到处张扬。 老板说大家都说你编的版不好看,要把你炒掉,吴副总编把你保下来,说你缺乏经验,再工作一段时间会进步的。从此以后,你“恩将仇报”,与他开始有了摩擦,你尽可能突破他的局限。他主观上也是想把版面编好,但客观上恰恰相反。你与他的“斗争”取得一点胜利,你的版面便好看一分。 一方面,你与他的关系不再那么融洽;另一方面,你所编的副刊逐渐获得好评。你陷入两难境界。 以前在老板、总编、老板心腹面前,他说了你不少好话,说你谦逊、尊敬领导、团结同事、工作态度好、办事踏实等。可是能力呢?现在你的能力逐渐得以显现,他却对你越来越不满了。隔墙有耳,你亲耳听过他在背后对你说东道西。比如说你设了一个叫“收藏岁月”的专栏,却发一些与收藏无关的稿件(笔者按:“收藏岁月”是“回首往事”之类)。比如说再过四天就是儿童节了,你所编的版却与儿童毫无沾边。比如说某篇稿是谈个人情感的,被你放在头条。 他非常喜欢通过底网、花边和套红,把标题搞得花里花俏,就像浅薄的农妇在卖弄风骚,你觉得版面装饰,要结合内容,并非越杂越好。花样太多,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你在夹缝中左冲右突,你既想把副刊办好,又想尽量减少与吴副总编的矛盾。你感到很苦恼。你真正“浮出水面”完全是“乘人之危”。副总编生病了,住院、休养两个多月,他的工作分工暂由正总编包揽起来。你利用这个机会,向全国各地文友告急,不断有好稿寄来。有了好稿,再加上独特、大气的版式设计,你的版面终于使人刮目相看。你给我寄来报纸时,我也实实在在地眼睛一亮。年轻有为的正总编姓李,以前与你接触甚少,不知道你的能力,现在见你出手不凡,也就放手让你去干。他审稿完全是一种形式,你划版后让他过目,他说:“今后你划版就不用拿来给我看了,你干得不错,我也忙。”就这样干了两个多月,报社同仁说好,读者反馈也好,总编大表赞赏,老板也满意了。 副总编康复后,即来上班,他说他总不放心报社工作(笔者按:他以为没有他地球就不转了)。一到报社,他就拿着他不在时所出的报纸,一个室一个室地去游说副刊的毛病,弄得李总编和老板也老大不高兴,说今后副刊你就少管了。这样他这个副总编逐渐成了聋子的耳朵。 由于他对你已经没有干扰,偶尔小心翼翼地提点无伤大雅的意见,你也乐意接受,你和他的关系又好了起来,几乎可说是忘年之交。 当大家都夸赞你的副刊编得出色时,你也乐意把成绩往他身上推。你说是他领导有方。我觉得你开始圆滑了。你却说你很真诚。你说不管到哪儿都有可能遇上这样的领导,没业务水平却喜欢把业务管得很紧,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有谁愿意那么轻易地成为聋子的耳朵呢?你对我说:倘若你的顶头上司放开你的手脚、让你发挥能力,取得成绩时你千万要感谢他。看起来他是一个闲人,什么事也没干,成绩是你一个人取得的,但他没有阻碍你,限制你,这便是他的恩赐,你的幸运了。 尽管老板对你十分器重,你对你的顶头上司也毫无取而代之的野心。 久之,大家也认为副刊办得好确是副总编指导有方,你在他的领导下有了进步。 我很为你的际遇高兴,也很佩服你的才干。只要是金子,不会永远被埋没的。但我实在不敢恭维你能容忍一个如此无能之辈闲置在你上面的这种胸怀,这对你本人、对单位都没有好处。 (1998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