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在人们口头上出现频率极高的一个词便是：“忙”！信息时代日新月异，社会热点层出不穷。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大家都很忙。忙着学电脑，学英语。有此一说，二十一世纪的文盲是不懂电脑、不懂英语者。忙着给电脑升级；忙着“换脑”：接受新的游戏规则，接受新观念、新事物；忙着赶时髦，稍不慎就会落伍。有钱有闲阶级忙着消闲，变着法子打发时间，台球保龄高尔夫，电子宠物线上游戏网络聊天，消闲越来越高档，越来越科技。忙着“充电”，进修培训，一专多能，腰缠万贯不如一技在身，这“技”还得不断锤炼，精益求精，适应时代。电脑排版一出现，便有多少植字工人失业（时髦的说法是下岗）。你不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多掌握一些技能，说不定哪一天便混不到饭吃。你过分依赖于纸笔，忽然有一天无纸办公了，你岂不手足无措！忙着逢场作戏，忙着泛滥情感，忙着赴会赶约，忙着八面玲珑。忙着说“废话”，精于交际者都是“废话”高手，“废话”并不废，在许多人际环境中，“废话”不断的人要比沉默寡言、刻板严肃者可爱得多。忙着文山会海，这是“肉食者”的待遇。在汕头时我曾随机统计，有位“公仆”在一个月中参加会议十九次，接到各种“红头文件”（包括会议资料）二十七份。这位“公仆”说，在这些会议和文件中，就他本人而言，真正有用的不足五分之一，但如果把没用的五分之四精简掉，那他便显得太闲了。还是忙着好，忙着心里踏实，精神充实，如果闲着，不但空虚，还要心虚，好像自己在吃闲饭。而这种忙有用无用，就用不着费心了。大家不都这么忙着吗！大家都讨厌文山会海，但都离不开文山会海。没有文山会海，又将有多少人下岗。忙着各种应酬，忙着迎来送往，吃饭也是工作，喝酒也是工作，现在的应酬节目丰富，歌之舞之找“三陪”洗桑拿都可以堂而皇之谓之工作。曾有一位“公仆”在应酬场上喝酒而亡，差点被追认为烈士。幸是卒于杜康之手，多少有些壮烈；倘若溺于巫山云雨，便死得猥琐了。

忙着好。如果大家都终日无所事事，那便会有些人无事生非了。我总不太相信一个人人各有其能、各适其位、各尽其职，个个都忙着正经事的群体会勾心斗角、飞短流长、妇姑勃谿。以前曾流行过这样一句俗话：“一个人干活，三个人议论，五个人调查。”说的是一些单位人浮于事，本来可以让一个人完成的事，却安排一大帮人进去，活仍是一个人干，闲着的人是闲不住的，便吹毛求疵，聚在一块嘀嘀咕咕，于是小报告打上去了，上头便派人下来明查暗访，反正人多的是，多派几个没所谓，搞得干活者动辄得咎，无所适从。不干活是不会出差错的。如果人家瞪住你想挑你毛病，你干得越多，人家挑出的“毛病”会越多，往鸡蛋里挑骨头是笨蛋，想挑你毛病的人并不笨，他不挑骨头、挑细菌。在粤东某工商报社工作时，四十多人的单位，我一人负责四分之一的版面，采写编排校一条龙，以每月错别字总量论之，全报社肯定是我最多，但如果按错别字与所负责版面的总字数比例计之，我的差错率却是最低的，不足五千分之一。除错别字外，有人居然不明白写作中引用乃光明正大之举，对一些议论性文字的旁征博引捕风捉影。让喜欢鼓唇弄舌的人尽其唇舌之兴吧，我只想干好自己的工作。也许，以实惠而论，忙于工作者往往要比忙于投机取巧、玩手段的人吃亏，但从长计议，前者既锻炼自己的能力，提高自己的素质，又赢得了好名声，有时墙里开花墙外香，对小圈子里的得失就不必锱铢必较。

忙有真忙和假忙。假忙者装模作样，坐在办公桌前，时而拿出一份文件，时而抽出一迭厚厚的资料翻来翻去，时而伏案疾书，谁也不知其所书者何；走路总是步履匆匆，甚而如厕时边走路边拉裤链。仍以上述报社为例，四十多人的单位，我独自包揽四分之一的版面，全报社中，似乎人人都比我忙，一个个煞有介事地忙碌着，忙得像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仿佛离开他报社就瘫痪了。有位领导，老婆生病住院，不请一天假，社长十分感动，大会小会赞不绝口。我与他有过几次切磋，知道他的“斤两”，我问他的下属：没有他，你们的版面就弄不出来是不是？他的下属答曰：没有他的碍手碍脚，我们会干得更好。真正有事可忙的人往往是不善于“假忙”的。我刚到一家食品公司工作时，有一天上午，忙完了一件事，稍事休息，见同事们聚在客厅里喝茶闲聊，也去凑趣，忽然同事们作鸟兽散，正愕然，便见老板走了进来。客厅里只我一个没事儿似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埋头苦干”着。有些人办公桌总零乱着，有打开的文件，有“翻阅”了一半的资料，有只开了个头的文案，画了一点儿的图纸上横着一把直尺，便笺上搁着没有“戴帽”的钢笔，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报刊书籍却是不敢摆在桌面凑热闹的，上班时间看书读报即使用不着偷偷摸摸，却也不宜大摇大摆。在那家报社工作时，就有领导问我：“大家都很忙，总见你一人在看报纸。你是不是没事可干？”我反诘道：“报社订了这么多报纸，有几个人来看过呢？如果连我也不看了，那不是浪费吗？做报纸的人不看报，那不是笑话吗？对于编辑记者来说，读书看报也是工作，你懂吗？我们这里不少所谓编辑记者孤陋寡闻，不学无术，就是因为他们不读书看报，你知道吗？”我最佩服那些忙而不乱、负重若轻、神态自若、步履从容的人。在汕头特区身兼三职时，我仍然觉得，再忙也有闲着的时候。人的一生，总有干不完的事，但干每件事，都会有一个一个的段落。每当做完一件事，或某一件事做到一段落，我总会把办公桌收拾得清清爽爽，把办公用品摆放得井井有条，然后到户外散散步，或者走到窗前看看远山近树，看看朝晖夕霞，看看白云飞鸟，或者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悠然自得，自得其乐，其乐无穷。

真忙还有两种情况值得分析。一是“内耗”，几个人互相捉肢制肘，大家都很忙，但忙而无功，这种情况太普遍了。一是缺乏能力，工作效率低，看似整天都很忙，但所做的事让一个有能力、效率高的人来做却轻松得很。值得一提的是，同一个任务，做出同一种质量，他用一天来完成，八小时以外还得加班，而你只用三个小时，却用不少时间来休息，这种情况在一些领导看来，便会认为他是个积极肯干的好员工，而你却调儿郎当。隔行如隔山，对于复杂的脑力劳动来说，有些劳动成果究竟该用多少时间才合理是难以确定的，比如同一幅画、同一首乐曲，你告诉我作这幅画花了两年或一天，谱这首乐曲花了一年或三小时，我都可以相信。我与几个小青年去晨跑，绕着一个椭圆的花圃跑，他俩年富力强跑了十圈，我“老卖（迈）年糕（高）”，只跑三四圈。我们都跑了二十分钟。你能说他们的运动量、消耗量与我一样吗？躯体运动的速度、力度看得出来，但大脑运转的速度、强度你能明辨吗？思维敏捷、工作效率高的脑力劳动者与一个办事慢吞吞的人用脑同样时间，前者能量消耗要比后者大，因之前者休息的时间比后者长是可以理解的。

我蔑视不忙装忙的人，我厌恶“内耗”，厌恶无事找茬儿的人，我同情能力一般、工作效率不高而勤勤恳恳者，也同情想忙却因缺乏机会而赋闲者，我赞美能力强、效率高而忙碌着的人。

　　　　　　　　　　　　　　　　　　　　　　　　　　　　　　　　 （200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