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空腹喝了几杯啤酒之故,我的偏头痛突然发作。当时朋友们都已进入状态。我不能扫朋友们的兴,只好一个人忍着,呲牙咧嘴,不断用拳头击打头部,虚汗满脸。陪我聊天的小姐以为我毒瘾发作,因为我瘦骨嶙峋的尊容可与瘾君子媲美。她说:“你怎么能吸毒呢!”我苦笑着实情相告。她说她在发廊干过,学了几手,给我做头部按摩试试看。于是我把脑袋交给她去修理。朋友们偶尔从某种境界中回过神来,看着我满脸诡笑。在暧昧的灯光中,各人干各人的小动作,各人说各人的悄悄话,他们关注我或许是因为陪我的小姐清纯秀气,也许是因为我初涉风月,他们想看我出洋相。 那晚,朋友们到帝豪歌舞厅玩,硬把我拉去。他们不忍看我整日作苦行僧状。三陪小姐们有些与他们很熟,一见面便粘上了。陪我的这一位披一肩秀发飘然而至,如清风扑面,他们的眼睛大放光芒。她不卑不亢地环视了一遍,便坐到我身边。我问她为何选择我,她说:“你们这一伙,只有你的眼睛最无邪。” 尽管她咬牙切齿地揉着我头部的一些穴位,还把我的脑袋当木鱼,击出一些很脆的声响,但偏头痛并没有减轻。她说:“我们去跳舞,活动一下,转移注意力,也许就不痛了。”我说我不会跳舞。她说她带我。 她拉着我的手来到舞池。宽敞的舞池比起包厢来,感觉舒畅多了;优美抒情的舞曲取代了朋友们杀猪般的嚎叫,饱受摧残的耳朵得到了抚慰;第一次学跳舞,难免有点紧张,注意力转移到脚上,偏头痛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其实我的这个毛病本来就不是器质性的,属歇斯底里,精神因素十分重要。 她见我的眼睛总像在地上寻找宝贝,学着戏腔说:“抬起头来。”接着又说:“把身心沉浸到舞曲中去,慢慢就会产生乐感,有了乐感,跳起舞来就合乎节拍、自然、轻松、优美。”她的文化素质不低,说话有板有眼。 过了一会,她问:“他们都叫你记者?”我反问她:“你看我像吗?”她说:“像,又不像,你文质彬彬,像个拿笔的人,但你不会跳舞,沉默寡言,就不像记者了。”我说:“记者没有模式,即使有,也会有例外,在三陪小姐中,你也是个例外,你不像欢场中人,倒像个女大学生。”她说:“我本来就是个大学生。”我愕然。 沉默了一会,她向我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她是东北某大学学生,虽然自己还是个在校学生,但她瘦削的双肩不但支撑着自己的学业,还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母亲患严重风湿病卧床不起,家中姐弟仨的上学、吃饭都落在父亲一人身上。船破偏遇打头风,不久,不胜负荷的父亲精神分裂。因交不起提留款和农业税,土地被生产队收回。就在这种情况下,她接到大学通知书。为了让她读书,母亲卖掉了房子和部分粮食,凑足了学杂费和生活费。在大学里,她学习之余,做家教,到饭店洗碗。假期,到南方来,由于打其它工挣钱太少,而她负担太重,难以维持,只好到歌舞厅来。 这沉重的一页,她读得异常平静,就像讲述别人的故事。在这样的女孩面前,我忽然感到自己的一些痛苦是那么微不足道,简直是无病呻吟。 吃宵夜时,她喝了很多酒。我劝她不要喝了,她目光幽幽地看着我说:“没事的。”也许是与我的交谈掀开了她深藏在心的自我,她不是在喝酒,而是想灌下这些液体去浇灭心头熊熊燃烧的悲哀。后来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卫生间,大吐特吐。从卫生间出来,她坐不稳了。朋友们让我送她回去。 我搀着她出来“打的”,按照她迷迷糊糊的指引,回到了她的出租屋。 我扶她躺在床上,为她脱去鞋袜,盖上被子,用毛巾赶了蚊子,放下蚊帐。本想离开了,忽觉有些不忍,便用电热壶烧了开水,冲了一杯糖水,端给她喝。她似醉似醒,坐起来喝了两口,忽然挪身拉开床前桌子的抽屉,拿她的学生证给我看。 我说:“你怎么能陪客人喝这么多酒呢?这是很危险的。”她说她只在歌舞厅里坐台,从不肯陪人出去喝酒,今晚因为有我在身边,给她安全感。我递给她两百元小费,她硬塞回我的衣袋。 我要走了,她送我到门口,目光有些依恋。我默默地看了看她,转身走了。 我一个人走在午夜的街头,心境澄明宁静,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海遮不住头上那一挂古老而圣洁的月亮,那一夜月白风清…… (1997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