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圳回汕头时,朋友一再提醒我不要乘坐汕尾的车。可我乘上的恰恰是汕尾的车,因为车头也挂着“深圳——汕头”的牌子。如果懂得注意车牌号码就不会上当了。 这辆客车是按深圳到汕头的路程收费的。可刚驶入汕尾地界,便停下了。很快便有另一辆车前来“承客”。“承客”一般是两辆车之间的交接,乘客是不用再付款的。大家便上了另一辆车。车驶了一会,便上来两个彪形大汉,背靠车门,对乘客虎视眈眈。那个拉客的“瘦猴”便向乘客收钱了。开始时有个乘客大声嚷嚷,不愿掏钱,那“瘦猴”杀猫儆猴地扇了他一巴掌,很响亮的“啪”的一声,仿佛打在全车人的脸上。接下来,大家都乖乖掏钱。当时从深圳到汕头全程50元,他们半路承客却又敲了大家60元。车子还没驶出汕尾地界(据说也不敢驶出他们的势力范围),他们便不由分说地把大家轰下车来。 本来我身上有130元,作为车租和路上花费是绰绰有余的。谁知在深圳上车时被哄去50元,路上吃了一碗温吞水泡饭,花了10元,在汕尾被敲去60元,路程还剩下不少,身上只剩下10元,回汕头是不够的,何况要到家乡还得转两次车。如何用好这10元是颇费心思的。我忽然想到再过几十里路有一个小镇,小镇附近的一所中学有位以前的同事。这10元钱刚好坐车到那个小镇,再步行一二里路到那所中学找那位前同事,便可吃上晚饭,住上一晚,第二天向他借钱回家。 “他不在这里了。”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到那所学校,隔着锁着的铁门,询问一位走近铁门的老师时,她说。 这时我脑子里迅速闪过我在某校教书时的一件事。有两位南下打工的外地人隔着学校铁门向我求助。当时正细雨霏霏。他们一时找不到工,找不到住宿的地方,要借教室住一晚。他们幸运地遇上了我这个心地不错的人,不假思索便打开铁门放他们进来。可我现在会像他们当时那么幸运吗?对比当时的情况,我是个男人,当时学校里还有几位血气方刚的男教师,安全感很强,而且在我看来,那两个可怜兮兮的外地人也不像危险分子,故我用不着警惕。可现在我面对的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女教师,我怎么才能使她信任我,屏除戒备,打开铁门呢?我忽然想到我身上的作家会员证,有时它比身份证更有用。但愿面前这位女教师是个文学爱好者,对所谓作家之类有好感。于是我忙拿出会员证递给她,说:“能否让我进去,借一间教室住一晚?天这么黑了。” 她把那张会员证看了又看,沉吟着。我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忙把自己的身份证、边防证、大专毕业证一古脑儿递给她。往深圳打工,证件多的是。尽管我急于表白自己、证明自己,但我还是把握分寸的,像路上的遭遇我就暂时不讲,以免让她感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江湖险恶而加重防备心理。 她把证件看后,塞还我说:“我没有铁门钥匙,我得去向另一位老师拿。”转身向校园深处走去。 等了好一会,不见她来开门,可我并不想走,一是我已无处可去,二是我坚信她会来开门的。也许此刻,她正在某处张望,我坚持不走,她迟早会来开门的。 远远看见有个人影姗姗而来,我估计是她,便高兴起来,觉得今天的经历真有点传奇色彩。 走到校门,她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开了铁门。也许是情景特殊之故,她微笑点头的神情,她低头开锁的仪态,成了我心中美丽的经典。这时我才发现,个子不高的她,眉目俏丽,穿着吊带裙,扎着短辫子,有一种小巧玲珑之美。 我终于踏进这所陌生的校园。也许是当过教师之故,也许是厌倦了漂泊,我忽然有回归家园般的亲切和感动。校园里的灯火,弥漫着温馨。 她说:“从现在起,直到明天离开,你便是我的哥哥。刚才我去向一位老师拿钥匙时,我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不骗他,他不会把钥匙拿给我的。记住,遇上本地的老师,也不要说潮汕话了。你的普通话还行,听不出你是潮汕人。” 走过空荡荡的操场、静悄悄的教学楼,便是教师宿舍楼,有人站在三楼的走廊上嚷:“小丽,你哥哥来啦!”她便很高兴似地说:“我哥哥在汕头打工,今天来看我。” 她的房间在二楼,收拾得很洁净、很整齐。有两张单人床,两张床之间是两张办公桌。窗下有一对沙发和一只茶几。 她泡了一杯绿茶给我,我刚喝了一口,肚子里便咕咕噜噜“闹革命”。中午那碗价值10元的饭难吃得很,我只吞下半碗,现在肚皮饿得紧帖脊背。也许我的神色告诉了她,她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我点了点头。她说:“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便下楼去了。 不一会,便拿来了一包粉丝,两个鸡蛋,是从其他教师房间搜索来的。用煤油炉煮起来。煮好后,加糖、调拌、盛在碗里、双手递到我手上说:“你吃吧。”默默地看着她做这一切时,丝丝亲情般的暖意荏苒过我的心头。 我们的交谈便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她告诉我,她是湖南人,通过人才市场来到这所学校,上初中音乐课。同房间的同事也是通过人才市场来的外省人,被一位学生家长认作干女儿,住到学生家里去了。说这话时,她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也说说自己。也当过初中教师,虽不是上音乐课,但我喜爱音乐。于是我们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许多共同语言。 我们谈得很投机,谈得很晚。 她带我去浴室冲凉。当我冲好凉走出浴室时,看见她在外面淡淡的星光下等我,她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玉立亭亭,朦胧的侧影楚楚动人。 她到一位同事的房间去睡了,把自己的床让给我。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到校外吃了早点。她拿100元借我,我说不用这么多,她说,拿去吧。 回家后隔了一天,我便拿钱去还她。为了不影响她工作,我坐了一会就告辞了。 很快,我又开始新一轮的漂泊。 “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一个陌生。这样漂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才发觉: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疲惫的我,是否有缘与你相依……” 有一次也是从深圳回家乡,在巴士上听到这首歌时,心里泛起许多漂泊人生的酸甜苦辣,日趋干硬的心仿佛淋过一场细雨,一下子柔润起来。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孩,低头开锁的神态,亲切的微笑,似幻、如烟,轻轻地在眼前掠过。记忆,定格在那个夜晚。我要去看她,我一定要去看她。 当巴士路过那个小镇时,正是暮色苍茫。我立即下车,买了一些礼物,急急地往那所学校走。 她已经回湖南去了。没有人告诉我,她现在身在何处。 校园依旧,只是不见当初的夜晚。 (1998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