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暑假我到深圳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却把盘缠用尽,只好暂到一个建筑队的木工组中栖身,给一个看样子比我年轻两三岁的小木匠当帮手,相当于学徒工吧。 头顶着酷暑炎阳,在十几层楼之上搬着木柱、钉着模板,裸着的手背、脖子被晒得脱了皮。有时还得干个通宵,累得我早上起床时两腿总是麻麻的,好像有些不听使唤。 小木匠手脚利索,在脚手架上翻上爬下,敏捷得像只猴子。而我干这一行本来就是赶着鸭子上架,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总有些心慌胆怯,便显得更笨手笨脚了。于是小木匠便常常对我大发脾气,显得很威风。他说我们两个人的活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干,我成了他的累赘。我知道他对我的不满仅是在我面前发泄,在木工组长面前他是不会说三道四的。派工时组长总安排我跟他,他也从不推却。 混熟了,我和他有了交流,他知道我是个教师,对我便有了些敬重。他惋惜地说:“你这个人一看便知是斯文人,干不来粗活,应该去写字楼上班才对。” 有一天他被生锈的铁钉扎伤了脚底,而且扎得不浅。他把几根火柴头揉碎,把那些药末塞进伤口,然后点燃。只听“吱”地一声,伤口处冒起一股烟和皮肉烧焦的气味。看得我心颤颤的,而他却若无其事。他告诉我,在工地上被生锈的铁钉扎伤,大家都是这样处理的,这样就不会“破伤风”了。我劝他回去休息,他说没事的,还用受伤的脚跺了几下,像是证实似的,说:“不痛了。” 在工地上被铁钉扎伤是常事,这一天便轮上了我。我有点怕他那一招,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察看了我的伤口之后说,好在扎得不深,不用“火炸”,把血挤出来就没事了。接着他便让我坐到一堆木板上,他蹲在我跟前,拉过我受伤的脚,两手用力地挤压着我脚底的伤口两旁,挤出了一些血。他把血擦干净,掏出一瓶随身带的风油精,滴几点在我的伤口上。我站起来要去帮他干活,他按住我说:“你且歇一歇。” 本来我干一天只得五分工,但月底结算时,我干一天是七分工。我知道这是他为我争来的。 他是揭西人。母亲身体不好。这几年为给母亲治病,折腾得家徒四壁。他是长子,有两个妹妹尚在上学。初中毕业后,他退了学,一心想挣点钱为母亲治病,扶持两位妹妹继续上学。在建筑工地木工组打了几年工,他现在已经是很熟练的木匠了。 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读书,他走进来说:“跟我去看‘景’吧,散散心。” 我跟他走出宿舍,紧走几步赶上了工友们,大家走进一幢尚未完工的漆黑一团的大楼,登上高层,挤到一个阳台上紧盯着对面楼房的窗口。住在对面楼房的一对男女哪里知道,在夜幕的掩护下,这个阳台上有七八双贼亮贼亮的眼睛正搜索着他们的身影。他们没有关窗,没有拉上窗帘,于是,三级片的情景便呈现在大家眼前。我很不感兴趣,扭头往回走,他跟了出来。我说:“我们找个草坪坐一坐吧。” 从此,他跟定了我,每晚都到附近一个宽敞的圆形草坪上去坐一坐,躺一躺,晚风习习,很惬意的。有两位女孩在我们旁边弹吉他,把一支很好听的歌曲弹唱得支离破碎,撩拔得我技痒难忍。于是我对他说:“你能把她们的吉他借来让我弹一弹吗?”他说试一试吧,便走了过去。不知他跟那两个女孩说了些什么,便把吉他拿来了,她们也跟了过来。于是我弹唱了几支很熟练的歌曲,还卖弄了好多花样,搞得他们很佩服似的。他说:“你真了不起!”我说:“人各有所长吧。在脚手架上,我又蠢又笨,你比我能干多了。”我还告诉他,去年暑假,我办了个吉他培训班,效果不错。他很诚恳地说:“明年暑假再办班吧,我一定去学习。”我答应了他。 我离开深圳时,他把我送上汽车,汽车还没开动,他不走,隔着车窗和我说话。汽车要开动了,他把手伸进车窗和我握别。 车开动后,我想,和他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就这么一想,一丝阴影浮上心头,一种强烈的莫名其妙的伤感涌了上来,有这一别就成永诀的感觉。我一直不喜欢隔着门窗和人握手,我怕一道门坎会把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上。我一直是敏感而细腻的。可是刚才,我怎么会隔着车窗同他握别呢?他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干活,胆大过人,如履平地,我一直想劝他小心些,离别时却忘了说,我好懊悔。 不久,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跌了下来…… 几个月后,我才在辗转中听到这个消息…… (1997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