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事时,家乡的晒谷场是用红砖铺成的,用砖铺成的有缝,雨天缝里会长出禾苗。几年后便逐步改铺水泥。全大队约两千人,分九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便有一个晒谷场。晒谷场旁边两三间石屋,便是生产队部,称为队间,平时主要用作仓库,存放生产资料和粮食,开会时便是会议厅,队长、记工员、出纳、会计、保管等队干部要进行案头工作时,这里便是他们的办公室。记忆中的晒谷场总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这份温暖是由粮食散发出来的。记忆中的晒谷场,由明晃晃的太阳、金黄的稻谷、浅赤的小麦、灰白色的花生、黄豆、起落的大秤、欢乐的人群组成。农民们把自己分得的劳动果实挑回家,脸上总是挂满笑容。当然,分得的口粮太少,恐怕捱不过这一季,忧愁肯定是有的,但毕竟是以后的事,农民们不习惯把忧愁写在脸上。 也曾有不和谐的事发生。家庭成份是地主的春叶婶,丈夫是个药罐子,一年三百天病假,其他家庭成员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全靠春叶婶早出晚归干重活、挣工分。粮食按人口分配,但要有一定的工分与之相抵,比如分得一百斤稻谷必须完成一百个工,工分少于口粮的称为“超支”,要按工值缴钱买足工分,才能分到口粮,没钱的便扣除粮食。春叶婶一家的粮食前克后扣,所剩无几,第二次分粮时就没她的份了。她挑着两只谷箩,央求队长再分一些给她,买工分的钱,等她卖猪后来还。队长说你那只猪还那么小,现在卖不了几个钱,要养大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春叶婶放下谷箩赖缠着不走,那谷箩碍着别人分谷,被出纳员踢了一脚,谷箩滚到晒谷场沿,弹了回来,不知谁补上一脚,飞出晒谷场沿,滚到小溪中去了。春叶婶怕谷箩被水流走,连滚带爬,到小溪中去拾。大家都笑将起来。那时候我还不懂人世辛酸,不像现在这样动辄大发恻隐,也跟着笑,哈哈,哈哈哈…… 后来,春叶婶常在农闲时分到邻近乡村讨饭。那时候的乞丐,是名副其实的“要饭的”,不像现在伸着手要钱。春叶婶同那时候的其他乞丐一样,肩挑破篮破袋,手拿一碗,人家施舍残饭剩菜,便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吃不完的便倒到篮里的锅中,回家让家里人吃。人家施舍一把米或一个番薯,便放进袋里,这是最好的了。春叶婶到外乡去求乞时,从不说她是林招人,她不愿让我们村与她一起蒙羞。贫穷不是她的错,但求乞毕竟不是光荣的事呀。 那时候连牛圈外墙都刷着“以粮为纲”、“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这些标语,但粮食总是不够吃,即使是挣了很多工分的家庭也不例外。大米不够,番薯来凑。番薯这东西不像稻谷那么娇贵。稻田必须水源充足,田里大部分时间要浸着水。水田都种着水稻,番薯只能种在瘦瘠的旱园中。水田都属于生产队,旱园按人口分给各户自行管理,称为“自劳地”,每隔一两年就要调整一次。为了不让资本主义长“尾巴”,对“自劳地”的面积严格控制。农民们便在“自劳地”上种番薯。番薯一身都是宝,薯叶是猪的粮食,薯藤晒干,便成了牛的干粮,而番薯正好弥补口粮的不足,帮助农民们度过难关。那时候农民们难得吃上一顿干饭,煮稀饭还要加上大量的番薯丝。番薯的吃法很多,除了刨成丝拌到稀饭中去,最常用的吃法是像蒸包子似的蒸着来吃,还可以煮成番薯汤、烤成薯片,等等,倘若费点工夫,碾碎滤出薯粉,吃法就更多了。番薯确实是好东西,但那时候我更钟爱那雪白的大米。倘若稀饭不加薯丝,那一顿我必定多吃两碗。逢年过节时煮干饭不加薯丝,我们称之为“干米饭”或“净米饭”,对“米”字作了强调。饭熟之时,那饭香会飘得很远很远,闻到那香气,便感到胃口大开、食指大动、馋涎欲滴。现在,天天吃干米饭,却闻不到那饭香了。 (1998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