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正处在青枝绿叶时节,高挑而不瘦削,丰美而不媚艳,齐耳短发,英姿飒爽,青春逼人。她喜欢穿浅灰色的烫得挺直的西裤,偶尔穿一条红色的长裙,衣着端淑得体,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她踩着一架红色的豪华型单车。那时候摩托车很少见,骑着一架崭新的豪华型单车便很不俗了。 她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兼文化局的团支书。图书馆及其阅览室在一、二楼,三楼是文化馆,四楼、五楼便是文化局。那几天在楼梯门口遇到一男孩,不足二十岁的样子,清秀的眉目透着聪慧,衣着朴素,神态淳朴,是一个很易给人好感的男孩。听说文化馆来了一个临时工,也许就是他吧。她到文化馆一看,果然是他。文化馆编有一份馆刊,原来那位编辑脱产进修去了。宣传部一位同志,介绍这位男孩来代理编辑。他那样年轻,能编好吗? 一个月后,他一手编辑的馆刊出笼了。她立即拿一份来看。原先馆刊是杂志型,现在他编成小报型。小报适宜发短稿,短稿使小报显得内容丰富、活泼,稿件质量不低,版面也清新。这个男孩出手不凡,不可小看。 改成小报后,出版周期缩短了,原先每季一期办成每月一期。接下来还看到他所写的文章。她喜欢看他的文章,喜欢咀嚼那些平平实实的文字所表达出来的质朴、真挚。 图书馆有黑板报,本来只是介绍一些新书,列一些书目。现在她想办得像模像样一些,办成一份读书报。于是请他帮助组织一些与读书有关的稿件,有时她还自己写一些,请他修改,然后她便用自己引以自豪的小楷抄到墙上那两块大黑板上去,还用各种颜色的粉笔搞得五彩缤纷,惹人注目,馆长很满意,文化局的领导也夸她做得好。 他把团籍从家乡移来了,还要交团费,她才知道自己这个团支书其实名存实亡。于是她立即召开了一次全局的团员会议,局几位领导也作了讲话。以前总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现在她想做点什么了。 青年节,她组织全局团员到郊外义务劳动。她用畚箕挑土。他为她铲土时,没把畚箕装满。她说,再装一点吧。他说,别累着,说完还腼腆一笑。他的笑容很温柔,温柔的笑容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很生动。 铲好土,他还调好两只畚箕的距离,使她挑起来容易些。她弓下腰挑土时,他两手握住扁担两侧扶一把。他连她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却如此细心地帮着她。她心里被一种温暖充盈着。干了一个下午,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县政府门口有两排用玻璃橱窗做成的宣传栏,一直由文化馆一位搞摄影的同志负责陈列宣传材料。这位同志生病了,樱把工作承担了下来。她叫男孩一起去换置宣传材料。男孩不管自己在忙什么,樱一叫他,就跟她走。他钻到橱窗里面去,樱要进去帮忙,他说,你在外面看我贴得正不正,不要进来。樱也觉得自己似乎不适宜到里面去,蹲着移动身体,让蛛网、灰尘沾在脸上、衣服上,叫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着不好意思。于是她领了男孩的情,在外面呆着,心疼起男孩来。那时天气很热,呆在橱窗里面一定很不好受。她看到男孩脸上的汗直往下淌,沾着灰尘的脸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的十分难看,激起了她的怜惜之情。她巴不得他敷衍了事,可他却十分认真。他专注的神情遮住了他的稚气,显出一种成熟的气质来。本来男孩出来时她想上去为他擦脸,掸去他身上的蛛丝、灰尘,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可忽然产生的新感觉使她扭捏起来,只是递给他几张纸巾。 那天她约男孩一起去游泳。当她身着泳装走进游泳场时,她那健美匀称的身材总会引来一些男人的目光。可男孩看她的眼神仍是一片纯净。 男孩游泳时,像一只笨拙的狗熊,那几招“狗扒式”难看死了。而她一蹬一划极具韵致,仿制童话中的美人鱼。她说,你过来,我教你。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游到她身边,任由她摆布。只是他的手碰到她的胴体时,便触电似地缩了回去。她觉得很好笑。 一年后,他离开了文化馆,回家乡去了。 他给她来过一封信,说他在家乡种茶。她想回信给他,写了几页纸却没写成,不知说什么才好,后来搁下了。有一天她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惆怅,想给他写信,却找不到他的地址了。 十年过去了,她已调过几家单位。那个男孩似乎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 她走进婚姻也有些年头了。生活平平淡淡,她也似乎习惯了平淡。 那天一位不速之客走进了她的办公室,打破了她心的宁静。他深沉的目光中有一种浓浓的沧桑。她认出来了,他就是那个男孩,可她已找不到他那份纯净与质朴了。尽管他态度谦和,语气平淡,她还是能从他身上感觉到饱经风霜而取得成功的男士特有的气度。 十年如一梦,她的心中泛起了多少感慨。 他送给她一本书,那是他的散文集。他说,里面有一篇文章是要送给她的。 他走后,她立即看了那篇文章。文章写的是一个男孩深深地爱上图书馆的管理员,却又不敢表达出来,只能深藏于心,饱受情感的折磨。她上夜班时,男孩等候在图书馆外面,她下班回家,男孩便远远地跟着。男孩既希望她平平安安地回家,又希望她在路上出点小事故,好让他出现在她面前…… 他对那次义务劳动是这样写的: 她挑着土向前走去。艳丽的霞光,泻落在她绰约的背影上。她的秀发在黄昏风的吹拂下,仿佛在夕阳的余晖中燃烧着。看着她挑着畚箕的背影,男孩忽然产生了一种家园般的温暖,一种恍若隔世的感动漫上心头,仿佛前生某世,她是男孩相依为命的妻子,男孩是她荷锄而归的丈夫,他和她在田园牧歌中,相濡以沫,走过岁月…… 读完这篇文章,樱的眼睛湿润了。 他说他住在宾馆,请樱去坐一坐。 拿起他留下的名片,这是和他联系的唯一线索,樱忽然想把它撕成碎片,仿佛撕掉一种诱惑。可是樱却感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 (1998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