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最喜欢下雨天。农民没有星期天,只懂节气,用阴历。一年忙到头,除了过年能歇三四天外,就是下雨天可休息了。 下雨天,我家的一个闲间便热闹起来。床铺上摊上了扑克,几张板凳也早已坐满了。慢来的,便站着。拿出土山茶来共享,小炭炉红红的,水滋滋地响。小孩争功似地嚷:“水开了,水开了。”大人便笑:“小孩子懂什么,开水不响,响水不开。”水壶静了,成串的水汽从壶盖上的小孔往外冒。先洗茶壶、茶杯,老茶客会把一个茶杯斜靠在另一个茶杯上转得飞快,一边冲茶,一边讲高冲低斟之道。高冲指水从水壶冲入茶壶时要高一些,可冲出茶色,但要注意别让水往外溅;低斟是指往杯里冲茶时要靠近茶杯,以免冲出泡沫。开始是“关公巡城”,要快速地让茶壶在三个茶杯上循环,末了便有一招“韩信点兵”,把茶水往杯里挨个儿滴,须把水滴尽,不让剩水浸在茶叶里面。老茶客能把三杯茶冲得浓淡如一。喝茶还有茶规,冲茶的人不能喝第一轮茶,拿茶喝时不能把杯底擦在茶盘上,前者可能出自谦让,后者则是因为茶杯擦茶盘有向主人挑衅的意思。 干活是秋高气爽时节最为惬意,这时候便是晚稻收割时分。多云少雨,气温不冷不热,阳光温和,干起活来浑身清爽。歇息时,年长的卷起“喇叭烟”,品咂得津津有味;年轻的耐不住寂寞,清清嗓子,有板有眼地唱:“你看那一轮明月挂天心,照遍了窗外寂寂园林……”便有人叫好,那唱的受了鼓舞,便更加珠圆玉润起来。倘是女的来一句:“春香当当当”,必有男的立即接上一句“梦龙咚咚咚”,便有笑声激荡。那女的倘害羞,嗔那男的一眼,止住不唱。换了泼辣的,便笑骂,甚至装模作样要上前撕那男的嘴巴。那男的只管躲,大家便起哄,打是爱骂是亲。开朗大方的,便接下去继续唱,“别人只闻钟鼓响,谁知是你我两心通”,你恩我爱,缠绵一场。如果不是队长粗着嗓子吆喝,大家差点忘了来田里是干什么的。 接着便是挖番薯、木薯、大薯之类。大薯是自留地里的作物,番薯和木薯如果是集体种植、管理,成熟时则分给各家各户去挖。番薯、木薯辗碎后,小河边便摆满了纱架和水罐。在纱布上冲水过滤,便分出薯粉和薯糟。薯粉溶在水里,在水罐中沉淀而成,水罐里的水呈浅黄色,俗称薯渣水。木薯有毒,一罐一罐的薯渣水倒在小河里,便有小鱼被毒死,浮在水面上,小孩争着去捞,拿回家喂猫。 腊月砍蔗制糖。糖厂的大烟囱冒起了冲天的浓烟,整个村子便弥漫着甜甜的气息。 那时候很讲究提高土地的利用率,在晚稻和早稻之间,种冬麦。元宵时,小麦已葱笼一片。大人们便叫自家小孩子去麦沟里跑来跑去,口里念叨着“走麦沟,走麦沟……”都说这样会一年平安。 接下来便是繁忙的春耕了。在布谷鸟的鸣叫声中插上早稻。有时还举行插秧比赛,优胜者男的奖一条水布,水布扎在腰上,可用来擦汗、洗脸什么的,现在已不多见了。女的奖一顶织得很精致的竹笠,上面写个朱红的“奖”字,姑娘们喜欢戴这样的竹笠去相亲、上墟、走亲戚。 民以食为天。春耕时往往会来一顿集体大会餐,这一天出工的人数最多,整个生产队男女老幼为之雀跃。其实大会餐也仅仅是猪肉炒饭而已,猪肉也不多。说来不怕现在的人笑话,按每人一斤米下锅,吃后所剩无多。敬老爱幼的农妇宁肯饿着肚子,把自己的一份端回家,让老人和小孩一人一碗分着吃。 犁去年种番薯的田时,可就乐坏了放牛的孩子。犁耙一过,泥水上面便浮满了褐色的“涂猴”(蝼蛄)。孩子拿着一只小锅,在犁耙后面亦步亦趋。把那“涂猴”捉住,捏扁它的黑脑壳。那“涂猴”经此摧残,晕而不死,晕便不致逃跑,不死才能保鲜。捉满一锅,回家洗净,在煮沸的咸菜汁中一滚,香飘七街八巷,便有馋嘴的小孩寻来,平摊着手掌,那放牛的孩子也不小家子气,往各人手掌中放上几只,小孩子们便嚼得脆响。 秧苗插下去后,便开始与蝗虫展开水稻争夺战。那时候农药是稀罕物儿,农民对付蝗虫主要是靠人工,到田里去捉蝗虫产卵的“虫包”。据说一个小小的“虫包”可孵化几千只蝗虫。“虫包”沾在叶片下面,须翻起来才看得到。对付已成虫的飞蝗,便是夜里“点船灯”,船灯下面是一只大脚桶,桶里装着水,那蝗虫趋光,“飞蛾扑火”视死如归。第二天,桶里浮满飞蝗的尸体。 那时候由于少施农药,田里还有田螺田蟹什么的,味道鲜美。青蛙也比现在多,小孩喜欢到田里钓青蛙。钓青蛙很简单,用竹枝栓上一条丝线,线的一端拴上一条青蛙腿,甩到田里,不断上下抖动,那青蛙腿便一跳一跳的。便有青蛙张开大口来吞,扬起竹枝一抖,另一只手拿袋子去接,那青蛙便掉到袋子里去了。有一种很肥硕的青蛙,潮语称为“水鸡”,重的可逾半斤,实为一道美味。小孩煮那“水鸡”肉吃了,还把剥下的皮,蒙到一个小铁罐上,便是一面小鼓,吊在胸前敲打起来,鼓声就像岁月般悠扬。 (1996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