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中时,曾在作文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村口走来了一位挽面的妇女。”老师在“挽面”前面加上了“卖”字,他以为“挽面”是西北拉面之类的东西。 “挽面”是指旧时妇女用丝线扯去脸上的汗毛。先在脸上扑上爽身粉,然后用两根丝线紧帖脸皮收拢,夹住汗毛往外扯。靠这手艺过活的一般是四五十岁的村妇,挎着篮,篮里放着丝线、爽身粉,往往还有橡皮根、红头绳、发夹、梳子之类,卖给女人们侍弄头发。串村过巷,见多识广,往往还兼营说媒,“顺手牵羊”赚几个“插花钱”。农闲时分往女人堆里一扎,便淹没在吱吱喳喳声中。 脸黑手粗的补鼎匠,用一种奇特的腔调吆喝:“补——鼎呵!”“补”字拉得很长,一波三折,极具韵味;“鼎”字和语气助词收得极为急促,仿佛乐器上的切音。一根扁担两个绳套,整个村子转一圈,绳套上便叠上十多个破鼎。到村头榕树下放下担子,点燃炭炉拉起风箱,煽风点火之后便旁敲侧击了。声音在宁静的山村传得远,孩子们循声而至,站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看厌了,便一轰而散。记忆中的补鼎匠,总是很憨厚、很沉默的汉子,五十上下的样子。年轻的不肯端这碗饭。 很高兴能在《新华字典》中查到“砻”字,北方称为“磨”,有磨坊、磨房之谓,潮剧也有一折《磨房会》。曾考过几位语文老师,都说“砻”是潮汕土语,只能在《潮汕字典》上找,也不一定有。不管是“砻”还是“磨”,义旁都属“石”。石磨能把粮食磨成粉,潮汕的砻却是用黄泥和木片夯成的,能把稻谷去掉谷皮,谷皮称为“粗糠”。在砻上磨出来的米只是糙米,还得用臼来舂,筛掉“幼糠”,很烦琐的,不像现在用辗米机那么简便。于是几户人家合用一砻一臼。臼是石的,耐用;砻却是每隔一两年便要修理。旧砻留下竹篾和藤编制的砻壳及砻柱砻杆可继续“服役”,砻的主体——黄泥和木片却要“退伍”。补砻匠就是把重新削制的坚硬的木片,夯打在粘性极强的、已被夯打得很结实的黄泥上。这是很吃力的手艺,记忆中补砻匠一边迅速地捶打着,一边呼呼地喘得粗。 还有扛着一只板凳的剪刀匠。板凳一端嵌着工具。样板戏《红灯记》有剪刀匠的形象。潮汕剪刀匠的吆喝声是“铲铰刀——”潮语称剪刀为“铰刀”,倒也贴切;称修理剪刀为“铲”,则不知何故。那时候农村没有卖成衣。农妇们用布证扯几尺布,自己裁剪做衣服。剪刀便是很重要的物什。用坏了、用钝了舍不得丢掉,或许根本就没有钱可买新的。剪刀匠除修理、磨利外,还磨去锈迹。于是一把用了十几年的剪刀,过了剪刀匠的手,又是锃亮锃亮的。“铲铰刀”是精细活,记忆中的剪刀匠,是些心灵手巧的后生兄,常有风流韵事流传。 以前,家乡人是穿木履的,于是便常有木履匠进村。有些木履匠技艺高超,快手出精品,在乡人中传为佳话。到我懂事时,他们都已作古了吧。木履作为一种南方服饰文化,也已湮没在岁月深处。取而代之是“人”字拖鞋。木履也好,拖鞋也好,那时候农村人只在洗澡时穿,白天是打赤脚的,寒冬腊月也不例外。那时候的脚底皮特厚,不怕沙粒。 潮语称拖鞋为“鞋拖”。有了“鞋拖”,便有了修鞋匠。修鞋匠挑着一担箱子,在村头吆喝几句,在村尾吆喝几句,“补鞋拖呵——”便有小孩往家里赶,往床底下钻,摸摸索索弄出几双断了带子、脱了塞子的拖鞋,报功似的捧给大人看,大人便把手插进裤兜里,鼓捣出几个硬币或一两张角票。小孩便兴冲冲地跑去找修鞋匠。或许能从中赚两分钱,可买糖粒。供销社里那花花绿绿的糖粒煞是诱人。 染衣服的来了,高兴的是姑娘们。拿着褪了色的旧衣服,嘻嘻哈哈来找染衣匠。染衣匠在巷口搭起一个简易炉,上面放一铁桶,向人讨几块干柴来烧,往桶里加水、投染料,搅拌后,用铁夹夹住衣服往里浸。炉火正旺,水汽蒸腾,异香扑鼻,姑娘们七嘴八舌,场面煞是热闹。 还有摇着小鼓的货郎…… 他们在我们村逗留了一两天,便往更深的山里走。其时,夕阳的余晖温和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暮色渐渐地落在他们的肩上。他们一步一步地走进岁月深处,留给我的是一个个静默的背影,上面写着岁月的苍凉和温暖…… (1997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