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楼
第十朵 桃花
陈年老屋，久已失修。旧日窗竂，破棂迎风。枯枝败叶当阶罩，鸽翎燕粪满院抛。
当年搬离这老屋，是因为奶奶无法接受叔叔遭人暗杀而惨死的事实，无法面对魂里梦里叔叔晃动的身影。于是我们不得不选择离开，离开了这个曾经给我们留下美好记忆的老屋。
就因为记忆中沉淀着太多美好的东西，所以我常常回到那老屋看一看，回到那老院子走一走，坐一坐。屋中四壁空空，但那灰尘蛛网里会跳荡着往昔的欢歌笑语；院里花木凋零，但那棵桃树下埋藏的故事，会在我每次重回老屋时起起伏伏于脑海之中。
又是一年柳绿桃红时，而北方的春总是来得懒懒的，若在南方，在这阳春三月里，早该见到烂烂漫漫的红霞了。
我家院中的那棵桃树，就会在春天的时候弥漫出一片粉红色的浪漫。偶有一枝两枝伸向邻家，定会逗引着邻家的孩子爬上墙头，无所顾忌地攀折。如得了手，他们会跳跃着走街串巷地炫耀。而年幼的我会在后面气鼓鼓地追，口里还不忘记向旁人声明：他拿的那桃枝是我家的！！
其实我是一个蛮大方的人，却想不通为何小时候会那样小气，那样护家。兴许是我怕那桃枝被偷了去，再让别人家种出桃子来？兴许是怕从此失去独吃桃子的特权？总之，那时的心理我无法揣测明透。而当年那个扎着两条羊角辫，高高举着小手，前街后巷追跑的小女孩儿，已经在岁月的淘洗中由浓到淡，由清晰到模糊，却始终都不曾彻底消失掉。也许她的美好已经镌刻在那桃花盛开的季节里，在每一年轻寒细雨之后的春天里，随着粉红色的桃花开满整树枝桠了。
如今能拥有这些有关桃花的记忆，皆归功于我的表姑。二十年前，我的表姑忽然得了一棵极好的树种，于是便徒步走了二十里路，为我们带来。记得那一年也是个春天，那一天的天气格外的好。表姑进门的时候，气喘吁吁，手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冲着我奶奶喊：“姑，我来了！”那时，我并不是第一次见这个表姑，但那次相见却让我记忆犹新。因为当时我觉得她特漂亮，脸红得如熟透了的桃子。而我爱吃桃子，所以我觉得她很美丽。多年后，直到我无意中读到了唐代诗人崔护的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时，才突然觉得崔护说得实在是好！用桃花作比人面，的确比用桃子高明多啦！
因为爷爷对花木素来喜爱，所以那株桃树很快便有了“安身之处”。而我出于桃树到桃子的诱人联想，也就不辞辛苦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跌跌撞撞地跟着爷爷忙。最终爷爷乐呵呵的刮着我的小鼻子答应我，桃树结了桃子时，第一个就给我吃。
这桃树的枝干在拿来的时候已经有一寸粗，加上爷爷丰富的种植经验，桃树果真在第二年便开了花。花枝强劲，花朵茂美，在院子里其他花草的衬托下，特别引人注目。就在我心心念念地盼望着第一个桃子的时候，家中传来噩耗：我那表姑的丈夫病逝，身怀六甲的表姑因过渡悲伤而早产，由于失去过多，生命垂危。
爷爷奶奶得讯后急急地走了。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雨，绚美的桃花簌簌的落了，转日清晨去见时，已是猩红的一地。我不明白它为何会那么红，红得怕人。记得那一年，桃树开了花，却没有结桃子。
表姑和孩子都没有死。听奶奶回来说，表姑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心桃。几年后，表姑再次来我家的时候，脸色苍白，再没了当年的红润，反倒是心桃的脸红得如桃子一般可人。
事隔二十年后，老屋虽已失修，但院中的那棵桃树的枝干已粗如人臂。在一年又一年的阳春三月里，许多许多的故事都在桃花盛开的地方出演，幕起幕落，不曾停止过…….
后记：
桃花命
我的表姑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虽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美。她美得自然而纯色。表姑的眼睛最漂亮，睫毛长长的，在眼睛眨动的时候，格外惹人注目。表姑的笑容总如灿烂的阳光，声音清脆而动听。
表姑刚出生的时候，有个算命的老先生，说表姑是个桃花命。男人若是桃花命，应该是预言其风流；女人若是桃花命，应该是预言其水性。对此，表姑一家心有不安，尤其在表姑日渐大了，而且越发标志的日子里。为此，表姑的一家人，总是筹划着，想要为表姑找一家中意的婆家。但是表姑虽本性善良，可单单在个人的婚事上极其自主，非要自己相中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可。所以表姑出嫁之前，说媒的人能踢破了门槛。但是表姑看不上的，别人说出了大天，她也只是摇头不同意。
表姑最终找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那个男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听奶奶说，那男人长得清清秀秀，有些文化，比表姑小三岁，但是很知道疼人。既然是表姑自己选中的，于是家里人也不便做过多的干涉。于是在表姑23岁的那年结了婚。
婚后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心正。但是表姑的男人却在儿子出生不久就一病不起。后来查出来病因是肾病。而这肾病已是旧疾，原来他和表姑结婚的时候，隐瞒了自己得肾病的实情。表姑痛恨他，但是为了孩子，为了自己当年的选择，表姑毅然的挑起家庭重担。上侍候公婆，下抚养儿子，此外还要成年累月的照顾有病的丈夫。
这时候，村子里就开始有流言，说表姑是个桃花命的女人，终是耐不住寂寞的。终有一天会离开那个废物男人的。但是表姑没有离开那个家，她觉得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不管欠了多少债，她都在所不惜。
五年，表姑用了五年的时候，将他的病情控制住了，并有所好转。那一段时间，表姑特别开心。那年的春天，还为我们家送来了极好的桃树树种。之后的秋天，就听奶奶和爷爷小声地说表姑怀孕了。可是转年的春天，表姑的男人就因病情转成尿毒症不治身亡。表姑也在悲痛中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差点因失去过多丢了命。
表姑的男人死了，留下的是两个孩子，两个老人，一屁股的债务。村里的人们总在议论纷纷，说表姑的第二个孩子是野种。因为得了肾病的人是不能有孩子的。传闻四起，桃花命的预言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于是表姑的一生就在这样的传闻里开始了。种地便种地，编筐便编筐，什么粗活都干过，只要能挣钱，能换债，能养家就行。表姑用了十五年的时间还清了债务。还清了债务那天，表姑来到了我家，特地带着一只鸡来。饭桌上，表姑笑，然后表姑哭。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使得表姑的脸红得如熟透了的桃子。这不由的让我想到了表姑给我们家带来桃树树种那回，那回表姑的脸也是红得如熟透了的桃子。这前前后后十五年了，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十五年呢？
还清了债务的表姑又开始存钱，她说要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在农村，有了房子，才会有媳妇。可是儿子等不到存够了钱的那一天了，于是表姑又开始欠债。但是这一次，她觉得高兴。新瓦房盖了三大间，明亮亮的让表姑看着心里就痛快。她想，如果儿子能过的好，心里也算是个安慰。但是，表姑错了。新过门的媳妇在婚后半年就开始和儿子吵架。吵架的焦点竟然是表姑。媳妇指着儿子说：“你告诉你妈！她！！我是活着不养，老了不葬！”表姑知道了这话，闷在家里哭了整整一夜。
儿媳妇的刁蛮韧性没有因为表姑的一再妥协而终止，而是逐渐升级，最后发展到儿媳妇甩出来“要么她走，要么我走！”的话来。窝窝囊囊的儿子最后选择了妈妈，决定离婚。离婚的手续拖拖拉拉办下来的时候，儿媳妇也该生孩子了。孩子一出世，儿媳妇就把孩子扔给了表姑，扬长而去。
表姑看儿子可怜，就帮着儿子拉扯着小孙女。可是听我奶奶说，那小孙女活脱脱得象她妈妈的秉性。现在儿子已经再婚，第二个儿媳妇不要小孙女是情理之中的。表姑的女儿心桃也嫁了人，但是心桃的男人也不富裕，所以指望着心桃接济表姑已经是奢望。
如果命运真的可以用桃花预言，那么桃花开后会收获鲜美的桃子，而我的表姑又收获了什么呢？
表姑一生都甘心情愿地去守寡，怕的就是那桃花命的预言，而她守寡换来的又是什么呢？含辛茹苦？老来无靠？
又是阳春三月了，桃花将会烂烂漫漫地盛开。我想那花开的希望是结果，可是我不知道已经快要六十岁的表姑的希望是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