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争鸣
对“国学质疑论”的质疑
2006-09-10
裴毅然
近年国学渐热,有“第四次浪潮”之称,复倡读经、成立国学院、大型祭孔、首届全国儒教研讨会、首届中国经学国际研讨会……在各路媒体上不时有所闪烁,确实比较热闹。一种文化现象能成气候,总是多因合力之果,必有错综复杂的现实需求与一定的价值支撑。与此同时,出现一二不同声音,亦属正常。但我对有学者提出的“国学质疑论”有所质疑,这位学者认为:“‘国学’完全是顽固保守、抗拒进步、抗拒科学民主、抗拒文化变革这么一个东西”。(6月28日《文汇报·笔会》)该文对“国学”一词全面否定,倡导回到“五四”对国学的全面批判,而其所提交的支撑性证据浅而芜杂随意、似是而非。
首先,“国学质疑论”认为“国学”概念不清所指模糊、其他国家并无“国学”称谓等,从根本上否定“国学”一词。但这仅仅是这位先生的个人感觉。应该说,“国学”一词概念清晰、范畴明确——有关中国文化典籍的学问。至于其他国家有无此类称谓并不重要,因为任何一个民族与国家都不会不重视自己所创造的文化,都不会不重视自己祖宗留下的典籍,都不会自轻自贱地蔑视自己的“特色产品”,尤其是前人所创造的无法复制的文化遗产。
文化典籍不仅是一个民族最重要的思想遗产,而且是该民族独特经验的汇集,体现了该民族独特的认知方式与价值理念,乃是最有价值的东西。任何一个民族与国家,只要还有一点理性,都会认识到保存传统文化的重要性,都会积极进行代际移交。“国学”一词本身也已成历史(如1925年成立的清华国学研究院),约定俗成,简洁明确。“国学质疑论”以“国学”范畴不清、别国没有、我不喜欢等为据提出否弃此词,实在没有多少道理。该文说其他国家没有国学,不知依据何在?
其次,国学“第四次浪潮”的掀起,确实有着十分深刻的历史原因。余英时先生认为20世纪中国极左思潮之所以得以扬尘,文化上缺乏保守力量的制衡,乃是重大致因之一。“中国思想的激进化显然是走得太远了,文化上的保守力量几乎丝毫没有发生制衡作用。中国思想的主流要求我们彻底和传统决裂。因此我们对于文化传统只是一味地‘批判’,而极少‘同情的了解’。甚至把传统当做一种客观对象加以冷静的研究,我们也没有真正做到。这是西方‘为知识而知识’的科学精神,但却始终与中国知识分子无缘。”
“文革”后,人们终于看到“两个彻底决裂”实在太荒谬,否定了传统的一切价值,否定了历史承传的必要性,自弃长城,不要精瓷要土陶,不要机枪要梭标,一切重回周口店,走入逻辑与价值的死胡同,这才回过头来认识到继承历史的重要性。一切重起炉灶,既蠢且笨,不是抄近路,而是走了南辕北辙的远路。从这一意义上,“国学热”体现了文化价值层面的拨乱反正。既然前有极左思潮对传统文化的极端否定,自然就会有今天的“国学热”,即螺旋式意义上的否定之否定,正说明认识之延伸、时代之进步。
第三,从现实需求角度来看:红卫兵一代对传统文化完全断绝,他们的下一代也无法从父辈处直接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我发现,文科大学生、研究生不少人从未沾碰古书,《论语》、《孟子》、《世说新语》这些初级经典,对一些学生来说尚是难以攀越的巍巍昆仑,普及传统文化,实在任重而道远哪!从代际遗传角度,已经不是多与少的问题,而是有与无啊!如果能有更多的学子深入了解国学,甚或裹带三四个老外也来研究我们的国学,难道不好吗?再说了,我们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继承不研究,难道还想等着人家来继承来研究吗?
“国学质疑论”者还认为中小学生背诵点唐诗宋词、读点《诗经》选段就够了,即在投入上仅需“洒洒水啦”,同时否定研治国学的必要性。其轻贱国学的背后,耸立着轻贱历史的价值指向,将“走向明天”看得极其轻松,带着明显的偏激。至于说“国学大师”,确须慎重,一般都得身后追封——吃冷猪肉,要得到公认并不容易。随便封赠,极易引起争讼,该文在这一点上的批评是正确的。防止“国学热”中的偏差与极端,亦为学界应有之警惕。
最后,恕我直言,“国学质疑论”者未能与时俱进,动辄以“五四”是非为是非,无据立论或偏据偏论,对“国学热”一棍子抡死,缺乏必要的理性分析,实令我无法苟同。特此商榷,多有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