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在上世纪70年代初，我在县农机厂当头。

县里开大会，要“农业学大寨”，要“跑步离开操场，跃马杀入战场”，要“围海治韩，扩大耕地五万亩“，给农机厂的任务是十五天内造出手扶拖机。我不敢领任务，说半个月造出手扶根本不可能。县里头头很生气，他说人家某某县七天造手扶，我给你半月你却说不可能？要在平时我会说：那是人家从新会买来全新整机，自己重新喷漆。用这样的方式“造”手扶，我半天也能完成！但见他双目钩钩盯得我，我心发慌了，只是支支唔唔。他也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回去好好回去！

隔天，农机厂和我在大会上受到点名批判，那位头头还念了那段《农民运动调查报告》的有名语录，就是说，农机厂要是不半月造出手扶，就是站在群众对面，就是农业学大寨的绊脚石，非搬掉不可……他在会上虽然声色俱厉，但会后还是可以“通融”的，把半个月改为一个月，放宽了一倍时间。

农机厂已被迫到悬崖上了，没办法，造吧。

回到厂里马上开动员会，成立攻关组，那一套就不必多说了，总之全厂围着这一台手扶转。我在车间搭了个睡铺，对师傅们说：我是木匠出身，机械方面是外行，你们三班倒，我吃睡在车间，技术活干不了，扛杂活和端茶煮夜粥的事我包了，总之希望大家拧成一股绳！我说这句话时眼泪在眼眶里滚，大家反安慰我：别把问题看得太严重，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和你同船同命！

整整一个月，工人加班加点没日没夜的干，我也不敢回一次家。因为被他点过名，那位军管头头对农机厂造手扶的事特别在意，指派了一人专门管这件事，然后向他汇报，那人就隔三差五问进度。

在第30天的夜间12点左右，手扶终于造出来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装”出来了。剩下的工作就是试机，我把厂里年轻力壮的工人全部组织起来，每人排队摇机3分钟。一台正常的手扶拖拉机本来只要轻轻一摇，机器就会点火发动，但这台“新生儿”就是淘气，全厂30多人的“摇机队”从十二点多摇到早晨六点多，发动机连烟屁也不响一个。小伙子们起初干劲十足，让他们一人摇3分钟，有的一口气摇了5分钟大气也不喘。但摇到后来，一个个嘴青面白，只得改为每人摇1分钟，但也是摇了几下就气喘吁吁，有的甚至口吐白沫…… 

6时半刚过，军管会就来电话询问，我回答说正在试车，对方说，首长等待你们来报喜，七点半上班前你们必须开着拖拉机列队到县府前报喜，放下电话，我看了看一动也不动的手扶，它是难产还是死胎还不清楚。又看看“摇车队”的小伙子们，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睡在椅上，有的靠在墙角，一个个有气无力，真不忍心叫醒他们。只得自己抄起摇杆摇呀摇，直摇得我眼冒金星脚浮浮，手扶还是卟卟响了几下又不动弹了。这时，时钟已当当敲了7下，不由得想起潮剧的一句台词：红阿猫在此死，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你机器不活，我也跟着你陪葬吧！有了这念头，人象疯了似的，抓起摇杆，用尽平生之力，拼命的摇了起来，不停的摇。摇着摇着，奇迹发生了，发动机点火了，轰轰隆隆响起来，喷出一股又黑又臭的浓烟，整个车间好象罩在浓雾之中。工人们被这突而其来的轰轰机声吵醒了，忘了疲惫，忘了恶臭，一个个欢欣雀跃……于是机不敢停，一面让人飞写大红喜报，一面让大家集合好队，敲锣打鼓前往军管会去报喜。

头儿们真的已在县府台阶上列队等候，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念完了报喜书，然后双手交过去，他说了几句勉励话，然后又指示：你们们马上去地区革委会向领导报喜……

我听了差点晕过去……

二

接着心中又暗喜，庆幸刚才念报喜书没让发动机熄火，于是熄火后再发动，不要说开到汕头市区，能否开回车里还是天大问号。首长既然下了指示，我们只能照办，于是给机器加油，然后过了外砂轿，一直开到市区。在向地区首长报喜中也算顺利，但在回来路上，走到下埔轿，机器就熄火了，而且任你怎么摇怎么发动也无济于事，而且传动发出很不好听的咯咯声，在场的老师傅很有经验，他说，糟了，一定是牙轮磨损严重。打开箱体检查，发现牙轮何止是磨损过度，我们厂自己做的牙轮，不管是伞型轮、锥体轮还是圆柱体轮，所有的牙全磨光了！

这里须回头说制造这台手扶的技术过程。严格的说，这台手扶应该叫做组装，80%以上零件是向兄弟厂求援求来的，但剩余的20%手要靠自己配套生产了。我们知道，生产成套设备需要有专用机床和热处理技术，但当时哪儿有专用机床？就说手扶拖拉机的主要零部件传动箱里的牙轮，除了外地支援部分，需要自己配套的全部靠工人师傅的一双手，用最简单的钳工工具锯、凿、錾、锉、磨等手段做出来的。应该说，澄海农械厂工人师傅的技术水平很是高超，用手工做出来的牙轮，不论是伞型的，圆锥体的还是圆柱体的，都做得基本符合工艺要求，吻合良好。但做牙轮不仅要求吻合良好，还要求耐磨耐高温。这就需要有合适做牙轮的钢材，做出来后还要经过热处理。这些技术难题和材料难题不是土办法能够解决得了的，用手工做出来的牙轮能够顺利把手扶拖拉机发动起来并且开到县府，开到汕头市区，在开回来的路上牙轮被磨得没了牙齿才熄火死机已算是经创造了奇迹！

反正“喜”已经报了，他们任务已经完成，再不不会有谁来管来问了。我们叫了汽车将“喜”拖回去。

（据已故家兄口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