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宁：损上益下 怎样才能民悦无疆？
作者:刘军宁　　

    孔子：读“道生一”，使我想起了《圣经》旧约的《创世纪》一章。《创世纪》是叙事体，有人物、时间、地点等具体场景。您的是箴言体，凝练之至。但是你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大言至简，给后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说实话，对于这种涉及到万物本原、宇宙本体的形上学话题，我碰都不敢碰。除了您，中国的诸子百家，甚至连外来的佛教，都没有思考和回答创世的问题。要是当初没有您的思想，我们泱泱中华拿什么来与古希腊的“逻格斯”，犹太教－基督教的“上帝”来并肩呢？
    老子：我倒没有想到去拿什么跟别人比肩。我理解，既然万物都由天道创生、按照天道演化，那么总可以追溯到一个原点，并从这个原点由形而上到形而下，由抽象到具体，由简单到复杂，由里向外，由少到多，依次展开成大千世界。这就是我当时朦胧的认识。今天的科学对宇宙的起源有了许多新的认识，如著名的大爆炸理论。我还是坚持我那朦胧的看法。让我说得更具体，我也说不出来。比不了西方的那些哲学家，一动笔就写出一个大部头。
    孔子：我关心的是，您的这套形而上学的创世理论延伸到公共事务和政治领域吗？比如，如何用“一生二”来看待政治？
    老子：天道当然要延伸政治领域。比如说，宇宙的一切事物都具有阴阳、正反的两面。理想的政治过程就是正（一）、反（二）、合（三）的过程。各种捉对的主义、组织、利益、主张互相竞争博弈，互相交叉融合，并如此往复。有一个政治体，就要有两种以上对应的政治组织、政治主张、政策方案。一阴一阳，之谓道也。现代的民主政治是一个典型的正反合的过程。只有正，没有反，就不能负阴抱阳，也就没有“合”。没有合也没有真正的“和”。一个政治体内，任何用暴力把两仪变成一仪的做法都是反天道的，也为天道所不容。
    孔子：现在政治都是党派政治，不同主张的政党组织互相竞争，达到一种多元的平衡。但是我还是担心争会导致乱。我最怕“乱”了，所以主张于国要忠，于家要孝。忠孝则顺，顺则和。
    老子：你的担心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包括政治领域在内的竞争是来自人的本性。不论在什么政体下，政治上的竞争何曾一天停止过？往往，越是不让竞争，争斗就越隐蔽，也越残酷，一旦爆发就常常天下大乱。所以，问题的关键不是取缔政治竞争，而是要把竞争纳入和平理性的规则框架之内。只有一，没有二和三的政治，那是混沌的、未开化的政治。一个合理政治体，起码要分化两种互相竞争又彼此合作的力量，政治生活才能有序地展开。政治上正与反的存在，就像男女性别的存在一样，是天经地义的。男女之间不仅要彼此尊重对方的存在，而且理应平等相待。
    孔子：我一向认为，为了保持社会的稳定，必须树立政府的权力。我主张把权力集中到最高统治者手中，要强干弱枝，削去任何山头于萌芽状态之中。作为臣民，每个人都要自觉维护最高统治者的权威。可是，您认为只有减损君权才能使君王受益，才能长治久安。对您这样的损益之道，我有些不理解。
    老子：在这一点上，你我的看法的确相左。而且我认可你主张的君臣之道。这个以后可以再讨论。表面上，权力越集中，似乎政权就越强大，越长治久安。其实不然。从秦到清历朝历代的皇帝谁不是把权力不断地往朝廷集中？谁不想把一切谋反的企图消灭于萌芽状态之中？结果每个王朝最终还是被集中起来的权力压垮了，被自己搜罗的货利拖垮了，被自己组织的宣传晕垮了。这就是我说的“益之而损”。你再看看，像今天英国、日本那样的君主制，法律把君主的权力尽可能剥离出去，使之手中的权力少之又少。这样的君主制反而十分稳固。我看不出他们受到任何谋反的威胁。这样通过减损其权力，反而使皇族和国民无限受益。这就是我说的“损之而益”。即使在非君主制国家也是如此，那些在宪政体制下权力越分散，政府的权力越有限的国家，反而越强大。记住，集中的权力越多，越容易被集中的权力压垮！
    孔子：经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当年在研读《易经》时看到的一句话。《益卦·彖辞》说：“损上益下，民悦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当时我对这句话还不太理解，现在我完全明白了。
    老子：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当年，这句话对我的影响也很大。政府的权力、官员的既得利益越被减损，所征的税赋越轻，民众的福分就越大。位于顶端的执政者越恭卑谦下，越倾听民意，天道才越能得到发扬光大。前两天，看到台湾马英九在对媒体发表胜选感言时表示，要“从感恩出发，从谦卑做起”。对此，我很欣赏。暂不管他以后做得怎样，有这个恭卑谦下的态度，就很重要。当然，仅仅靠执政者的善意是不够的，最终还是要靠制度保障在政治领域实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孔子：如果要不是害怕政治动乱，我的主张跟您的非常接近。我内心想，我当然崇敬仁慈宽厚的君王。自损者，人益之；自益者，人损之。这也是我教学生的为人之道。做人要做谦谦君子，文质彬彬。可是，政治家也必须是文质彬彬，谦谦君子吗？
    老子：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但是，有句话是没错的：“强梁者不得其死”。
    孔子：我当年看见我的学生子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就很为他担心。后来，他果然死得很惨。《圣经》上也说过，仗剑之人必死于剑下。
    老子：我说的强梁还不是指社会上那些或争强好胜或横行霸道的人，而是指藐视天道、恣意妄为、崇尚暴力的统治人物。这样的人必没有善终，还要祸及家人乃至后代，如秦始皇、希特勒、齐奥塞斯库、波尔布特、萨达姆之类。迷信并滥用暴力的人必将被暴力所摧毁。所以，任何政权、任何政治家不应把其权力的正当性建立在枪杆子之上。强权越强，代价越大。政治是人类生活一个很特殊的领域，与日常生活很不相同。比如，一个拳击手在比赛中一定要摆出泰山压顶、霸气冲天、不可一世的样子。但是做政治家的切不可像拳击手那样，动辄对民众使用重磅组合拳。政治强梁最大的错还是在于他违背了柔和谦下的政治领域的天道。政治家永远不能无视天道，不能滥用强权。弱者，道之动。做强梁者，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孔子：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听您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宪政国家的政治家不穿军装，不拿枪，不仗剑。是不是一旦他要摆出强梁的姿态，会把民众吓着？
    老子：的确如此。你看二次大战那么激烈，没见过邱吉尔罗斯福穿军装。文高于武，因为天道高过强权。我由天道而说阴阳，由阴阳而说万物，由万物而说损益，最终还要落实在“损上益下”这一点上。强梁的命运说明，柔弱才是天道和理想政府根本的运行方式。只有通过“损上”才能防止出现强梁。只有损上益下，才能民悦无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天下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
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
吾将以为教父。
 
是天道带来了一个混元体，
是混元体分出阴阳二仪，
是二仪生成天地人三才，
是天地人三才造就万物。
万物背负阴而怀抱阳。
两仪对冲趋于中和。
天下人都厌恶的，
莫过于成孤、做寡、无后，
而王公却用这些不幸来自称。
世上的事，有的因被加损反而受益，
有的被加益反而受损。
先贤是这样教导的，我以此来告诫当政者。
冒犯天道倚仗强权的统治者必不得善终。
先贤是这样说的，我也要对为政者作如此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