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丹死了，张来到了杨丹的坟前

　　“乞讨的小女孩之死”图文作者、“感恩中国”网站创办者张仁杰讲述杨丹的故事
　　
　　近日，一组名为《一个在北京街头乞讨的小姑娘之死》的图片在天涯、腾讯等各大论坛广为流传，这组图片故事反映了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7岁女孩杨丹在北京跟随父母乞讨，因缺少两万元的手术费求助无门而不得不返回河南老家，不久病死的遭遇；同时还有拍摄者张仁杰在面对陷入绝境的弱者时有心救助，却因自身财力不济，无力、无奈、手足无措的焦虑和困惑。这组照片在网上引起强烈反响，让无数网友为之震惊、心痛、流泪，也有人质疑这个“摄影记者”是个伪装慈善的冷漠看客、为什么不拿出2万元挽救这个弱小的生命。经过证实，这个帖子的原作者和拍摄者，并不是记者，而是一个专门从事流浪人救助的年轻人——“感恩中国”网站的创办者张仁杰。10月29日，张仁杰向本报记者讲述了他眼中的杨丹之死，以及他在救助乞讨者的“专职工作”中体验到的种种。
　　
　　23岁的张仁杰2005年初来到北京，起初的工作是健身教练，后来因为喜欢摄影，自己又有过一段流浪的经历，他把镜头对准了身边的流浪乞讨人员，尤其是流浪老人。2005年7月，张仁杰辞职了，正式把救助此类人群作为事业，并且把自己的博客改成网站，命名为“感恩中国”，把自己拍的乞丐生活纪实图片配加说明，发在网页上，“让更多的人们关心帮助乞丐们的生活。”在他的热心联络下，先后让数百乞讨者得到了救助。
　　
　　张仁杰在北京的“办公大楼”位于北京圆明园附近的一个无名小巷里，在那里，他以每月50元的租金，租了一间1.8平方米的的小屋子，分成两层，上层是床，下层是办公室。他的家产仅有一辆破自行车、一台从旧货市场上买来的旧电脑和一台数码相机。
　　　　　　　　
　　旁白:2005年9月，一个偶然的机会，张仁杰认识了在路边乞讨的杨丹和她的父母。为了观察拍摄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张仁杰甚至和他们有了一段共同在火车道边居住的日子。
　　
　　现在我终于敢面对杨丹的故事了

　　记者(以下简称“记”):现在还会想起那段生活吗？

　　张仁杰(以下简称“张”):只要我路过杨丹他们一家住过的地方附近，我都会骑自行车绕过去看一看，好像感觉他们仍然在那里。端午节的时候，我给老人送粽子，到那个地方看的时候，发现他们以前睡觉的地方已经被淹了，很奇怪的，旁边长出来一棵小椿树，我看到这棵小椿树的时候，心里很难受，给它拍了一张照片。我就忽然觉得我想要把杨丹的故事写出来，我要鼓起勇气，面对我内心的这种情感。

　　记:当时为什么会有想接近他们甚至住在一起的念头呢？

　　张:他们是一个很大的乞讨群体，并不是单纯的杨丹一家人，有八九十个老人呢。有人跟我说，杨丹的父母是骗子，白天乞讨，晚上住宾馆，其实我非常希望他们真的是骗子。杨丹之死是我内心的一个伤痛，我之所以隐藏了这么久，事隔近一年的现在才决定把它写出来，发出来，(是因为)我不愿意提起她，这一年也有很多媒体采访过我，但是我始终没说过她的故事，因为我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或者说我不愿意提起那些不光彩、甚至是失败的事情。

　　记:你希望自己在别人面前的形象是强大的，有能力的？

　　张:是的，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我终于敢面对这些了，我在博客里也开始写那些我没能帮助得了的人。我在写杨丹的时候，尽可能希望自己不要放进去太多的感情，但是我还是没有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在网上埋怨我的人不多，但是那些埋怨我的甚至辱骂我的人，我甚至要感谢他们，因为这样我会觉得好受一些。我对杨丹这个孩子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记:你跟他们生活了两个多月，你对这个孩子的印象是怎么样的？

　　张:我把募捐来的衣服和被子给她，因为她太怕冷了。她很不喜欢笑，但是每次看到我，她都会露出一点笑容，如果有朋友来请我吃饭，我都会把她带上。可是她很胆怯，总是不敢多吃。

　　记:你在帖子里写到，杨丹曾经觉得你是她最大的希望，她反复对你说过，希望张叔叔救她。你觉得能够负担得起这样一种希望吗？

　　张:如果我真的有两万元，我想我会去救这个孩子的。但是我当时所有的钱已经花完了。可能这两万块对很多人算不上什么，但是当时的情况是，这个希望太沉重了，关系到一个小孩子的生命，为了这个希望，我所能做的就是为了她不断地跑。

　　记:很多人都难以想象，两万元，竟然毁掉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的生命。

　　张:其实这个社会上，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

　　旁白:在杨丹之死的帖子里，张仁杰写到了自己曾为杨丹求助处处碰壁的经历。他曾经求助于某香港富豪慈善家遭到拒绝。
　　
　　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肯定就一脚踢过去了

　　记:你写的那段为给杨丹治病的2万元向富豪求助的经历，是真实的吗？

　　张:当时我去北大拿一些捐赠来的衣服，看到这个富豪来北大演讲的海报，上面写着他救了多少多少孩子，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我高兴得要晕过去了。

　　记:你觉得你看到希望了？

　　张:有希望了！我天天想着怎么才能救这个孩子，现在希望来了！就在这种情绪下，我跑去听他的演讲，他慷慨激昂，我在下面也是热血沸腾，当他演讲完的时候，我第一个站起来跟他说，我是“感动中国”的记者，我希望他用两万元救这个孩子的命，我给他鞠了三个躬，鞠躬的时候，我流眼泪了。

　　记:为什么？

　　张:就像在帖子里写的那样，我好像看到杨丹在朝我笑。我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过，别人会对我怎么看，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或者很贱。

　　记:你是为了一条生命在向他鞠躬。

　　张:是，我鞠躬的时候，我忘记了我自己了。我说，“我谢谢你，杨先生。”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当时他说让我和他的一个高级经理联系，那个经理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第二天开始，我就开始给那个经理打电话，那天给杨丹检查完身体的时候，诊断结果也出来了，说需要做手术，我记得很清楚，我是第五次给他打电话，我说:孩子的诊断结果出来了，温经理你能不能给我们两万块钱，给这个孩子做手术？结果他说了这句话“你他妈的神经啊，烦不烦啊，老打电话，你不要打了！”

　　记:当你听到这样的答复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

　　张:说不出来我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也可能是麻木了。我只知道，如果这个人在我面前，我肯定就一脚踢过去了。现在想想，我真的很可笑，我当时冲到医院的办公室去，我对医生说，这个孩子不动手术就活不了多久了，能不能让我来做抵押，我来还这个手术钱，你们先给孩子做手术？结果他们都奇怪地看着我，以为我是神经病。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天越来越冷了，我才做出决定，让杨丹父母把杨丹带回家等消息。

　　记:在帖子里，我看到你的自责，你很后悔让她回老家的决定。

　　张:当时我怕她冻坏了，心脏病是很怕冷的，一冷就浑身发抖，僵硬。说真的，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送她走的时候，我还在说，杨丹，等张叔叔弄到钱，接你到北京来看病。

　　记:对治好她的病，你是真的很有信心吗？

　　张:我当时确实很自信，我想的是无论如何，我给她(看病)跑下来。我没有别的本事，就死命地跑吧。所以杨丹听到我的话，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

　　记:你没有想到这是最后的一面。

　　张:完全没有想到。现在我经常会想起那天送她走的情景，她哭的时候，声音很小，小得几乎都被火车上的乘客声音淹没了。但是现在我还是经常会想起这个哭声。我当时摸着她的小脑袋说，张叔叔这边弄好了，就接你来这边治病。

　　记:她是舍不得离开你？

　　张:她对我有很深的眷恋。

　　记:或许她觉得你是她心目中一个神。

　　记:无论通过与否，这个结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张:可能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一个最终的结果。虽然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现在已经很少去这些慈善机构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救助人还要层层审批，或者还需要什么条件才可以通过审批。他们又能给这些孩子带来多少帮助呢？
　　
　　她这样真实地在你眼前消失了

　　记:知道杨丹去的时候，你是怎么一种感受呢？

　　张:非常意外。杨丹的命太短了。也太命苦了。事实上，杨丹的出现，让我想起了我家里早逝的妹妹。我记得我们家(家境)以前在农村还是中等偏上的，记得我们家是全村第一个有自行车的家庭。后来，我妈妈捡回来一个被丢在路上的几个月大的女孩养，她捡回来，并不说明她多么伟大，而是她很想有个自己的“小棉袄”，因为她自己生的是两个儿子。我记得我当时是8岁。到我10岁的时候，那个女孩也就是2岁多，我记得她就病了，总是口吐白沫，那一年多时间，我妈就花了很多的钱来给她治病，这段时间，我家开始从中等的家庭降到了最低点，到最后，我妈把家里最大的财产——一头耕牛给卖了。但是我妹妹还是死了。是在县医院死的。我爸妈把她放在篮子里，冒着大雨用担子挑回来。过了3天，我记得我和我妈坐在院子里，一个小瓢虫从树上掉到我妈的胳膊上，我妈就把小瓢虫轻轻拿下来说:“我女儿看我来了。”这个时候，我才看到她哭。她是个很坚强的人。以前这些记忆都慢慢淡掉了，但是杨丹的出现，让我某些记忆复活了，我也想如果我妹妹当初有钱治疗，应该也会活下来。也所以她(杨丹)的走掉，让我感到不能接受。

　　记:过年的时候，你还去了河南，到小杨丹家里去看望她的父母。

　　张:我总觉得我该去看一下，就是单纯地想去她的坟前看一看。在我的眼前，只有一个小土堆，上面还有一些没有融化的雪。可是我知道小杨丹就在这下面。我当时思绪很乱，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该干些什么。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镜头，就是杨丹伸着小手说:张叔叔救我。

　　记:你是觉得对不起这个孩子吗？

　　张:我确实对不起这个孩子，我没有帮助得了她。

　　记:而她却对你倾注了整个希望。

　　张:是的。

　　记:你在她眼中，是个怎么样的一个形象？

　　张:我是天下最好的人。我神通广大。而且也是因为我对她说过，我一定会救她，所以也给了她这个希望。杨丹的小妹妹还不知道姐姐已经死了，她还咿咿呀呀地说，张叔叔来救姐姐了。

　　记:杨丹的故事带给你的，是什么样的一些感受或者改变？

　　张:现在再有孩子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多了一些责任。我会很害怕，如果我没有全心全力，一个小生命会忽然在我面前消失。对杨丹，我是尽心尽力想帮她的，可是没有帮得了。一个孩子，你没有遇到过她，她离开了你可能不会感到太大的感觉，但是如果你认识她，而且她还这样期望过你的帮助，她这样真实地在你眼前消失了，你应该知道这种感受。

　　旁白:因为家境贫穷，出身安徽农村的张仁杰曾有过到河南打工，甚至捡垃圾为生的生活，后来得到好心人的帮助，才得以继续求学。他让很多人得到了帮助，他骑很远的自行车为流浪老人送衣服，送一碗方便面。他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是小孩和鱼的故事。“海水退潮了，很多鱼就搁浅在海边上了，有个小孩子捡小鱼往深水里面扔，这孩子说，这鱼可能是太多了，可能我救不了那么多，但是我每扔一条鱼在海里面的时候，它就多了一条鱼的生活。”
　　
　　生命太重要了，即使他是个乞讨者

　　记:现在的这种很多人觉得需要勇气的生活，跟你以前的那种流浪生活有关系吗？

　　张:很多人说我是在回报社会回报好心人，我不反对这么说，但是我觉得更恰当的是，这种经历让我能够跟这些流浪老人走得更近，也让我更加理解他们。如果碰到了，我们能够多救一个，我想这就够了。尤其是杨丹的事情之后，我觉得我非常尊重生命。生命太重要了。即使他是个流浪者，是个乞讨者。

　　记:现在乞讨的人太多了，我们看到很多乞讨者，首先的反应就是:他是不是个骗子？

　　张:一个人，都是有自尊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乞讨的。我宁愿去捡垃圾。我一般更多地关注老人，因为老人生病是很常见的，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小病都会葬送掉他们的生命。

　　记:你觉得你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张:我希望让这些老人知道，有人没有忘记他们。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一些值得尊重的老人，他们是需要人帮助的，仅此而已。

　　记:你在乎他们对你的态度吗？

　　张: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好多都老年痴呆了。我只是希望他们的衣服能穿得暖和一点，干净一点，就像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对身边的老人的一种尊敬，就是这样。

　　记:很多人通过你的热心或者联络，得到了社会上的帮助，我刚刚也听到你在替一些人回绝了热心人的帮助。

　　张:那是因为有些人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帮助，可以自立了。我只是希望大家来帮助这个家庭渡过这个现实的难关，这个难关渡过之后，这个路怎么走，你一定要靠自己，如果你连今后的路都想指望别人的话，我宁肯不帮。

　　记:你觉得他们不能把希望完全放在别人的身上。

　　张:对，我的原则就是，你的孩子没有牛奶吃，我会想办法让你的孩子吃上牛奶，但是吃上牛奶之后，未来的路怎么走，孩子的上学、结婚等等，还要靠你做父亲的，靠孩子自己来负责，而不应该由爱心，由社会来承担。我不知道这个想法对不对，但是我目前还是坚持这样做。
　　
　　我觉得我总是在冷和暖之间行走

　　记:很多人都在想，也包括我，你用这么大的精力来做救助的工作，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工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你觉得你得到了什么？

　　张:以前是我主动去接近那些流浪者，主要是流浪老人，现在我的网站有了些名气，他们(求助者)又找到我了，我想趁着现在的影响力，能帮一个是一个。我真不想让给我打电话或者向我求助的人失望，可是现在的情况又注定我只能让一部分人甚至是很大多数人失望。想帮更多的人，可是我没有能力去帮，这种心态非常复杂。

　　记:你对物质的要求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吗？

　　张:我做家教也有一两千元的收入，现在我还年轻，我的单身生活很简单，住宿50块钱，电费10块钱，水费不要钱。出门就是骑自行车，吃饭几块钱。我现在有很健康的身体，这就足够了。

　　记:你觉得你能做多久，或者说你能坚持多久这样的生活？

　　张:我从来不去想，也没有对别人说过我能做多久，我的想法就是能做多久就做多久，有5块钱，我就出5块钱，如果5块钱也没有了，我就出点力吧。

　　记:你自己也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张:对。我只能这样表达。

　　记:目前的这种生活方式会让你感到快乐吗？

　　张:快乐是假的，实际上我只感受到很累。你如果到医院去，看到那么多人等着要钱，当一个人的生命都押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你知道有多难受吗？就像杨丹一样，她的弱小的生命就押在你身上，我确实压力很大。

　　记:正是因为帮助这些人，你看到的世态炎凉也比一般同龄人有了更多的体会。我很想知道，你看到的这个社会，这个人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冷漠的，还是温情的？

　　张:从我的角度来讲，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是个非常复杂的事情。什么是冷暖？我觉得我总是在冷和暖之间行走。我看到一个流浪老人流浪了4年没人管的时候，我是觉得冷的，别人拒绝帮助这些需要帮助的人，是冷的，可是还是有人走了很多路给我送一篮鸡蛋。也有人问我，你做的是政府该做的事情，你又能做多少呢？我是这样回答他的，这是错误的认识，政府是个组织者，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组织中的一个，我们每个人自己都不去做，又有什么理由站在一边，来责怪这个组织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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