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任木匠

作者: 袁蕾
 
任木匠救人既理智又科学
 
　
　　
　　●任木匠本名任隆富，世居向峨乡，兄弟姐妹四人，他是家中老二。地震之后，任木匠的称谓前面被加了一个新的修饰：救学生的那个任木匠。

　　6月1日，离大地震已经半个多月了，任木匠还不时会从10里之外的家里下来，站在向峨乡中学的废墟上，随手掰下一两根钢筋翻一翻”。废墟看上去大同小异，对任木匠来说，废墟下面有向峨乡中学的故事：超过200人葬送了生命；水泥预制板打开的时候，人最多的，也就是这个地方……

　　任木匠本名任隆富，世居向峨乡，兄弟姐妹四人，他是家中老二。地震之后，任木匠的称谓前面被加了一个新的修饰：救学生的那个任木匠。当时他5天4夜没合眼，组织大家把向峨乡中学废墟翻了两遍。
　　
　　“要理智，要科学”

　　地震时任木匠正带着自己的一班搞机械建设的兄弟在山那边吃饭，幸亏午饭吃得稍微久了点，没进矿，否则必死无疑。

　　震后一个半小时，下午4点多，任隆富和8个木匠、泥水匠、焊工、割工，一路躲避着飞石，跑了十多公里，终于下了山。他们一刻没停，直扑向峨乡中学——任木匠的女儿3个月前刚刚转学到这里。

　　学校已经被夷为平地，学生家长们排成三行，从里往外传递着废石——看上去井然有序，实际上只能捡一些小石块，孩子还是压在废墟下救不出来。家长们用手掏出了12具尸体，也找到三四个幸存者。

　　“那些人手指都刨出血了，但我不会伸手刨一块砖，我的孩子也埋在地下，这些重型的东西，凭人力是无法刨开的。”

　　任隆富立刻组织跟他一起跑下来的工匠们，去找氧气罐和切割工具。而个头不高的任隆富站在废墟高处，一遍遍对救援的人说，“要理智、要讲科学。”“当时到处都在喊‘叔叔救我’，你说你在这儿捡两块砖头，砰一声扔过去了，不是把那边的活人给埋了？”

　　有了氧气罐和切割工具，再加上本身有手艺，工匠们的救援效率明显高于徒手救援的家长，但对应起脚下呼救的孩子和压在上面的预制板来说，他们的切割工作还是显得那么缓慢。

　　“必须得要吊车。”可是任隆富知道向峨乡没有吊车，只有两台铲车，都是当地乡镇企业的。

　　铲车马上开来了，可是铲车的铲斗很短，更没办法起吊那些水泥板梁。任隆富又打了个清醒实用的盘算，把铲车改成简易吊车：“我把一根钢管套在斗子上，把篮球柱割下来，弄两根钢架线，把它拴在角上，两根钢架线形成三角力，篮球柱移长了4米，可以移动到里面吊东西。”

　　吊车15分钟就做好了。任木匠自然而然地成了救灾的灵魂人物，家长们开始听从他的指挥：他带的8个专业工人去废墟上切割大的石块、穿钢绳，家长们则在下面端着盆子把废石块转移到远处。

　　简易吊车也只能吊两吨的东西，没多久就吊坏了。任隆富马上又改装出了一台更承重的吊车。
　　
　　“还有活的，顾不上死的了”

　　“我到的时候任木匠已经在组织救援了。”都江堰市副市长廖小平说。到达的时候，她正好看到任隆富在改装第二台吊车。

　　“我一来就问当地干部，这个任木匠是干什么的，他们说是做企业的，当过木工，还懂机械制造。”

　　廖小平是从农村基层一步一步当到副市长的，知道农民的力量，当即做了两个重要决定：救援向峨乡中学学生排在第一位；救援学生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任木匠，从乡干部到村民，统一由任隆富指挥。

　　此时已经是12日晚上9点多了，下着大雨，任木匠改装的第二台吊车钢绳也吊断了，必须立刻到都江堰市买更粗的钢绳。廖小平派了辆110警车，任木匠带着霍开均和其他几个人，拉着警报就往都江堰赶。

　　向峨乡与外界的交通没断，但是通行困难。半路上，任木匠他们遇到了赶来救援的部队，可部队也只有铲子，没有任何机械救援设备。

　　开到都江堰已经是10点多了，都江堰到处都是警车和倒塌的房屋，任隆富径直敲开了一家卖钢绳的店，店主听说要救学生，钱也没收让他们抱走了钢绳。

　　“当时吊车根本请不到，都江堰到处都垮了，有10万台吊车都不够用，我是下了跪才找来两台吊车的。”任隆富先找到自己的侄儿，他有一台吊车，侄儿又去找自己的师傅，师傅正开着吊车在救银行的职员，任隆富当即跪了下来，说：“上面的中学塌了，里面还有七八十个幸存学生，没了孩子，未来就没有了。”

　　13日凌晨1点，任隆富终于带着两台吊车开到了向峨乡中学，一台8吨，一台12吨，这才算开始了专业营救。

　　大部分幸存学生，都是13日救出来的。

　　任木匠是14日挖到女儿任慧的尸体的。

　　任慧在读初三，她原本一直跟弟弟在磁峰中学读书。前不久向峨乡中学调整了师资力量，任慧为了考个更好的高中，今年寒假主动提出转学到向峨乡中学。

　　向峨乡中学是下午两点开始上课，任慧所在的快班那天上电脑课，电脑室是铁门铁窗，地震一来，教学楼瞬间倒塌，铁门打不开，铁窗也打不开，当时有三个班在上电脑课，没有一个娃娃活着出来。

　　“他们都是被闷死的。”任木匠平静地说。

　　任木匠挖出任慧之后，只过去看了一眼，跟妻子说：“你用布把她包好，明天早晨我请两个小时的假，运回去把她埋了。”

　　次日9点半，任木匠拿三轮车把女儿运回家中，挖好了坑就走了，“还有活的，顾不上死的了”。

　　“他跟女儿关系很好，他每次回来，女儿都‘欺负’他，手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都不生气。”任隆富的妻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两个孩子长得都像爸爸，“细皮嫩肉、乖得不行”。
　　
　　“永远没有成功，只有失败”

　　任木匠说他只后悔过一次，也是14日，救援的第三天。

　　他运走女儿之后，发现了废墟下的一个小女孩，他一走过去，女孩一把抓住他的手，把脑袋搁在他的手腕上，死活都不放手。“如果我硬要挪开的话，她说不定就会失去生命的意义。我只有不停跟她说，‘叔叔马上救你出去。’”

　　任隆富让人递了两个千斤顶来，又让战士拿了两把工兵锹——千斤顶表面接触点小，如果顶预制板，很可能把预制板顶烂，任隆富的命也不保了。任隆富拿两把工兵锹，安在千斤顶的顶上，慢慢顶打，打了将近20分钟，才把预制板顶住。然后他让人把小女孩用绳子拴住，慢慢从里面把她拖出来，“我都用我的身体垫底，等于那女孩慢慢从我身上滑出去。”

　　任隆富记住了这个女孩的名字：岳媛。这是因为救了她之后，任隆富眼睁睁看着旁边紧挨着的另外一个男孩死去了。

　　岳媛被救出去之后，任隆富正准备救这个男孩，旁边又掏出一个幸存的女孩，这个女孩看上去更惨，男孩是一只脚被压着，女孩则是两只脚被压着。

　　“我就安慰那个男孩，说马上把你救出来，医生还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我以为他能再坚持一二十分钟，等我把这边这个女孩先救出来。”

　　任木匠把梁提高了40厘米，救出了那个女孩，反过来救那个男孩的时候，男孩已经死了。

　　“这是我最大一件憾事，三条人命都应该得救的，但我只救到了两个女孩，死了那个男孩。救援这件事，永远没有成功，只有失败。”

　　开始救出来的岳媛后来单腿截肢，后来救出来的女孩叫刘雪，双腿截肢——截肢后她对爸爸说：“帮我找个老师补课。”因为这句话，刘雪成为了坚强灾区孩子的典型。

　　“第四天就没有幸存者了。”任木匠说。

　　翌日，地震5天来，任木匠第一次回家睡觉。

　　“睡也睡不踏实，总听见有人在喊救救我。”
　　
　　木匠前传

　　准确地说，任木匠不仅是个木匠，还是一个泥水匠、电焊工、机械设计者、乡镇企业家……“向峨乡最近建的企业，90％都有我的份。”任木匠说。

　　1980年，任隆富小学五年级，家里揭不开锅了，去了离家2公里的煤矿上班。“那时候没有限制童工”，任隆富一个月能挣15元钱。

　　两三月后，父母让他学门手艺，任隆富拜了当地一个木匠为师。学了五六年木工，他嫌木匠手艺单一，又拜了个师傅学泥工。

　　向峨乡有人建了一个自动化程度比较高的窑炉，烧砖小有名气，砖厂选派了一些技术人员去贵州帮忙，任木匠也在其中——给砖厂做木质混凝土模具。

　　一年之后，外出见了些世面的任木匠回到向峨乡，做一些零星的土木工程。

　　“木结构的里面都要打个眼，拼一根榫头过去，焊工只用焊起来就行了。”任木匠又拜师学了电焊。

　　任木匠三匠合一，开始帮乡里的企业改进一下窑炉，承建一下房屋：“我帮村里人修了两栋楼房，这次都经历住了地震。”

　　2006年，任隆富投资十多万元，和几个朋友一起承包了砖厂，当了老板。可惜当时砖价不景气，一块砖的成本是9分5厘，市场上只能卖9分，没过多久任老板就血本无归。

　　最近3年，任木匠参与了向峨乡10个企业的建设，所以他才能在向峨乡一呼百应，任何一辆三轮车，只要报他的名字，都可以去这些企业拿到需要的救援物资。

　　地震前，任木匠正在筹建自己的新矿场，这是任隆富人生的第二笔大投资——全机械自动化流程，这个项目现在也毁于一旦。

　　任隆富隔天就会去趟镇上，一是守住向峨乡废墟，二是看看有什么重建工作可以交给他们做的。

　　“跟你说个高兴的话，都江堰有个国家重型工程的建设，投资两千多万的工程，建一个砖窑，就是我参与设计和建筑的。”任隆富只有说起自己建的这些企业，才能暂时忘记脚下的废墟。

　　(陈军吉对本文亦有贡献)